十三

“玄蕃,等一下!”

清季在大手门追上了玄蕃。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清季又说:“是正宗让我过来的。”

“哦。”他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清季扭头看看那二十七个俘虏:双手被粗绳反绑,腰上捆着麻绳,长长地被串成一串,活像儿时玩的蚂蚱。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老妇,白发凌乱地铺散开,目光呆滞。“这就是井伊直忠的母亲吧?”清季想。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样子与前面的老妇完全两样:长发垂腰,扎得整整齐齐,身上华丽而整洁的十二单衣说明她并非寻常身份的女子。她在走过清季和玄蕃身边时,稍稍停了一下,微偏起头,眼睛似乎还斜睨了他们两人一眼。

清季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个就是井伊直忠的正室吧?”清季问身边的足轻组头。

“是的,右京大人!”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向了西边。然而玄蕃看上去却一点没有要处决俘虏的意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带着头,慢吞吞地向荒凉的野地走去。两个骑马的阵大将,十来个足轻,二十七个串成一串女子……这种场景真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玄蕃,你在干什么?太阳都要落山了,你怎么还不动手?”清季有些沉不住气了。

玄蕃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地看着橘红色的太阳。

“玄蕃!”

那家伙居然拉下了面甲……

“铿!”清季解下肋差的鞘,对准玄蕃的脑袋就是狠狠的一下。“你到底要干什么?!”清季大喊。

玄蕃扭过脸来——因为拉下了面甲,清季看不到他的表情——用他固有的不缓不急的声音回答:“放了她们。”

 

虽然隔着面甲传来的声音有点含糊,可“放了”两字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清季耳中。

“放……放、放了?!你说‘放了’?!”清季顿时觉得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的确,当时就算一个霹雳打在他脚底下,也不会让他吃惊成这样。

玄蕃似乎翻了个白眼。他掀开面甲,扯大了嗓门吼道:“我说,我要放了她们!”

“你……你是不是疯了!正宗要她们的人头,你却要放了她们?!违抗军令要怎么处罚你知道吗?!”清季吼道。

“我已经决定了。”

“混蛋!你得跟我说清楚!”清季一把扯住了玄蕃的辔头,“我可不想被你连累白白去送死!”

“你要干什么?”玄蕃的眼里迸出火花。

“我要你跟我解释清楚!”

“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兄弟!就凭我们在熊野大权现面前发的誓!!”

玄蕃无语了。他勒住马,转头向身后的足轻吩咐道:“你们几个,看住她们。在我和右京大人回来之前不许擅自处置。”

足轻们面面相觑,然后点了点头:“是!”

 

清季和玄蕃来到远离足轻和俘虏的荒地上。两个人都下了马,牵着各自的马,慢慢地走着。

“说吧,你为什么想放了她们?”清季直接发问了。

“不为什么。我只是……”

“嗯?”

“我只是……”玄蕃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我只是不想再杀人了。”

“作为武士却不敢杀人,你不觉得可耻么?”

“那么,你认为我是胆小鬼了?”

“不是。”清季停下脚步,“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解释清楚。我还是那句话,在我弄明白原因之前,我不会同意你这种愚蠢的做法。”

玄蕃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清季的前面。他回过头看了看清季,然后突然拉出了不动国行。

“……!”清季的右肩抽搐了起来,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越中则重。

“我七岁学习剑术,从十四岁手刃仇人开始,十几年来——特别是来到长滨以后的四年来,死在我刀下的人不下数百。我又怎么会害怕杀人呢?”玄蕃不动声色地说道。突然,他猛地将不动国行横到清季面前:“你难道看不出,这把刀濡染了多少血光,封印了多少的不散阴魂吗?”

“……”

“你难道不知道杀人是一种罪孽吗?”玄蕃接着说。他顿了顿,把刀收了回去。

“……!”

“还记得我们流浪的时候吗?我那时候是多么崇拜信长公啊。可现在,我却只能看到隐藏在他光芒背后的血腥。”玄蕃一边说,一边解下头盔,挂在马鞍上,“长岛杀了两万无辜百姓,加越两国四万有余。还有比壑山、荒木一党……信长公长剑一挥,就是斩首数万。他甚至连自己的外甥、女婿都不放过……如果这些人都要向信长公索命的话,信长公就是有十万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

“那你自己也背了几百条人命债。为什么你在战场上就不会有这种愚蠢的妇人之仁?”清季已经有了几分怒气。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上流着的是魔王的血液吧。我一上战场,一拿起不动国行,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也许,我真的是个转世的阿修罗……”

“那你现在呢?放下刀剑的你,现在又想做什么呢?你以为放了那些女人就能给自己赎罪么?”

“不。我只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混蛋!”愤怒的清季一拳抡倒了玄蕃,并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无辜?可笑!一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居然在这里对我说什么无辜??混蛋!那被你杀死在战场上的人就死有余辜吗?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也不曾欠你什么,他们就不无辜?他们就活该被你生生砍作两半?混蛋!混蛋!!要是这些人来向你索命,你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的脑袋砍上千次万次?!在武士的眼里,本来就不应该有‘无辜’这两个字!

“无辜?笑话!难道我就有‘辜’吗?在琵琶湖边你差点夺去了我的性命,难道我就个死有余辜的罪人吗?!”

听到最后几句话,玄蕃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他用力地将清季推倒在一边,站起来,大声吼道:

“是!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可你想过我的痛苦吗?!我从小就吃尽生活之苦,所以才会选择成为武士。我只想让别人不再过我幼年的痛苦生活。可当上武士又如何?杀人,杀人,杀人,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战场上杀敌人,战场下还要杀俘虏!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功业,天下人,这些全是他妈的臭狗屎!早知会有这么重的杀戮,那还要加入其中干什么?还要发起这场战争做什么?!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武士的命运就是如此。没有鲜血,我们又如何建立属于我们的新秩序……”

“骗人!大骗子!!这全是野心家的权谋……以无辜者的鲜血去交换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权力……”

“我们不是为了权力而挥刀,我们只是……”

“可我看到的只有肮脏的鲜血和杀戮!我们是在用无耻的杀戮在换取我们的虚名和权力……我们挥刀杀人,而同时也有一把刀随时会斩下、要去我们的性命。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战场上的一具尸体,那又该怎样?那些武名、权力,又有什么用……!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啊……!!

“我不是……我不是杀人机器啊……!!!”

玄蕃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可在清季听来,却更像是猛兽受伤后的呜咽。他抬起头,看到了玄蕃脸上滑落的泪水……

 

玄蕃……也会流泪吗?

在江户被酒馆老板打得几乎全身散架,他没有哭。

在奥州饿了三天又差点命丧狼口,他没有哭。

在长滨的地牢里,面临切腹的厄运,他也没有哭……

可现在……

 

清季的怒火一下子被玄蕃的泪水浇灭了。

“我不是杀人机器啊……!”玄蕃的话一下子击破了长久以来横隔于清季心中的壁障,清季似乎又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玄蕃,那个织田源左卫门盛信……

清季走过去,轻轻地搂住玄蕃的脖子——就像十三年前在江户那个夏天做的一样。

“好了,我明白了……

“我和你一起,把那些女人放了吧。”

标签: 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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