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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子

 

比及雄才伟略的长兄信玄和悍勇无双的次兄信繁,武田信廉显然要平凡了许多。而且,从史料上看,关于他的记录也远不及两位兄长。我们只能从破碎的片段中隐隐约约窥见当年的武田逍遥轩:擅长作画的甲州风雅武士;信玄的影武者;仁科五郎盛信的监护人;主动放弃了家督继承权;设乐原上令人失望的表现;以及武田家灭亡时近乎可耻的投降行为……与两位兄长的光芒相比,信廉的身上表现了太多与甲州武田精神不相符的低调——甚至说是颓唐。然而我相信,两位出色的兄长一定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什么;我相信,黑泽明《影武者》里那个为兄长、为家族耗尽心力的武田信廉,决不会是毫无来由。

 

所以,谨以此文,描绘我心中的那个武田逍遥轩信廉。

 

 

纸门“哗”地一声被拉开了。一个盔歪甲斜的足轻伴着一阵浓烈的汗味、火药味和血腥味,连滚带爬地摔进屋内。

“大人…高远城已经失守了。仁科殿下他…已经切腹自尽了……”足轻哭着说道。泪水与脸上的烟尘和到一起,把脸糊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一阵沉默。

足轻抬起头,用泪眼看着那个无动于衷的背影。

“大人…”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庭院的那个男人说道。口气中带着令人惊异的平静,似乎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的死,与自己没有一点的关联。

足轻有些愕然。他显然无法理解男人的这种平静。片刻后,他嘴里嘟囔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污物,慢慢地退了出去。

 

“嘭!”男人听到纸门被带上的声音,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一下子佝偻下来,显出一种干枯的老态。他带着无限的眷念和不舍,凝视着庭院里的一切,凝视着庭院外甲斐国的群山,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大声问道:

“源六!源六在吗?”

一个还束着童子发的小姓立刻过来了。

“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大人。”

“那好,”男人单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可还是背对着小姓,“准备好马和肩舆。我们天黑就走。”

 

小姓应诺而去。男人还保持原来的姿势站立着。他微微昂起头,看着一点点淹没在群山中的残阳,泪水立即夺眶而出,划过他那已显苍老的面孔,濡湿了每一条皱纹……

 

红色。红色是曾经纵横甲信的武田家。

而如今,这片红色就要被来自西边的黑色吞没了……

 

 

他的脑门上全是汗珠,握着军配的手也攥得潮湿。

从初阵到现在,从第一次成为兄长的影武者到如今,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压力与不安。十余年来,武田军一直是作为胜利的代名词出现(虽然偶有几次败迹)。可现在,来自北越的黑色铁流,却让不败的武田落到此般境地:遍着黑甲,背插“毗”字靠旗的越后骑兵不知疲倦地冲击着武田军的防线。现在的武田军,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稍再多受一点力,就会迅速分崩离析。

紧张的他不由向左边看去——那里只剩一张空空的交椅。山本的计略并没有错,只是这次他遇上了比他还要高明的对手。而山本自己,也为自己的失算承担了责任——战殁阵中。

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山本空空的位子让心里本来就没底的他更加不安了。

“武田家的猛将、名震甲信二州的武田典厩信繁,被我柿崎和泉守景家讨取了!”

战阵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吼。顿时,他觉悟得大脑里“嗡”了一声,随即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皮底下汹涌着两股热流。

“难道兄长和武田家的英名,就要毁在我手上了吗……?”他把军配攥得更紧了。

 

“什么人?!”

“拦住他!拦住他!!”

“啊啊!!”

忽然的嘈杂让他睁开了眼,却见近卫们纷纷向一个骑马人扑去。来者一袭黑装束,上面没有任何纹章,头面部裹着白色长巾。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却是个马术高手。只见他轻巧地避开一根根向他刺来的长枪,向着本阵的方向径直而来。

步战的近卫很快被来者甩在身后。他身边的近侍意识到事情不妙,说道:“看来来者不善。大人请快快上马后撤,由我等挡住此人!“

“……”

“大人!”

“不……”他几乎是用梦呓的口气在向近侍说话,惊得近侍长一愣。

“我决不退却……为了兄长和武田的威名……”

“可是……”

“去!都上去截住那人!”

 

来者此时已经拖着长刀,一阵风似地闯入本阵。近侍们都拉出刀来,包抄过去。可对方似乎不屑让自己的刀沾上这些人的血,只用刀背就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近侍打翻在地,然后一夹马肚,越过了近侍们构成的防线,冲到呆坐在本阵的他的面前。

来者一勒马,马匹立起两脚来,而马上人也就势扬起了手里的长刀。

 

他似乎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身黑甲,那白头巾,和那高高举起的长刀。他抬头,眼睛有些睁不开,说不上来是太阳的耀眼还是刀锋的夺目。

刀划破空气的声音极为锐利。一瞬间他似乎从大脑的空白里挣脱出来。拔刀已经来不及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握着军配的手。

下一秒,他看到的是被砍断后跌落的军配。

又是一阵锐利的破风声,他感到一个冰冷的硬物狠狠地斫在了他的左肩上。

他向后翻倒在地。

“……完了……”他闭上眼睛,绝望地想。

 

可致命的一刀并没像想象中的那样落下。“与大膳大夫战,快哉!快哉!哈哈哈哈……”来者仰天大笑,随即掉转马头,冲出了近侍们的包围,扬长而去……

“原来……”他倒在地上,一阵眩晕,力气似乎在刚才的惊险一幕中耗尽,让他久久无法爬起……[2]

 

 

踯躅崎馆的大天守阁里光线昏暗。虽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可是阳光只能勉强投射到人群列坐以外的地方。焚香的炉子被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淡淡的香气和烟弥漫了整个天守。

空气粘滞得似乎可以一把抓下来。紧张的气氛让坐在主位上的他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四周一片肃静,听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沉默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底下的人群:列坐两侧的是武田家的重臣,而在他面前十步开外、对面而坐的,是从相州来的外交僧。

 

“问候疾病”。是的。这个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可列坐的每个人都明白隐藏于其后的是什么居心。三个月前,家主信玄病逝于信浓驹场。临终前信玄只说了三条遗嘱,头一条就是“秘不发丧,守之三年“。而他给自己的弟弟安排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扮作他的样子,把一切隐瞒下去。

虽说信玄病逝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可关于此事的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谁都明白信玄的死对整个武田家意味着什么。他的家臣们明白,他的敌人更是清楚得很——据潜伏在小田原城下的乱波回报,这个月来整个关八州物资与兵员调度突然频繁起来。与武田领交界的地区——尤其是上州——这样的异动尤为明显。

想到这里,再看看面前这个从相州来的使者,他不由凛然一笑。

与他的局促相比,底下的那个光头就显得平静许多。他保持着外交官特有的端坐姿态和凝重表情,两只眼睛却死死盯住坐在武田割菱下的这个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透过若有若无的烟雾,在对方脸上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在外交上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失礼之举。可僧人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他已经违反了外交上的常理、在完成外交对话后一言不发地静坐了很长时间。既已违例,失不失礼对他来说就已经不重要了,完成任务才是应该放在首位的。

在主位上的他面对这样的目光,心情反倒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明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贵殿……在看些什么?”他尽力压低了音调问道。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说道:“是不是听信了世间的谣言,认为信玄已不久人世——或是已不在人世,所以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影武者假扮的?”

家臣们面面相觑。“……在下不敢。”僧人被当众道破隐情,心里一阵抽搐,只得如此回答。目光中的尖锐已去了大半。

他兀自一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命由天定,信玄从不希冀能假得天年,却也知道这不是我命绝之时。信玄也不是一点小病所能击倒的。甲信上三州士民随我征战经年,此次退兵,不过是暂时休整,以保证日后的长期作战。如天下人所见,经三方原一败,三河小子已如惊弓之鸟,何足挂齿?尾张小儿已入天罗地网,惶惶不可终日,更是不足道哉。贵家不信目之所见,不由深思便听信世间不实之传言,真真可笑至极!”他顿了顿,走下主位,站到僧人面前,带着种捉摸不定的表情说道:“信玄未老,尚能征伐四方、席卷天下。贵殿倘尤有疑惑,且回相州,看我如何西上,踏平浓尾二州!”

 

阁间里弥漫的烟雾似乎被他的气势一并驱走,他的面孔也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可僧人已无心看这些了。满头大汗的他只能拜伏在对方足下:

“在下惶恐至极……”

 

“说法既然无用,尽皆讨死讨死……”

——“横!”他格开了对手的刀。

“你们这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吧?哈、哈、哈哈……”

——“纵!”一刀将对手震退了几步。

“武田家数十年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会败于区区织田德川手上?君等力劝退兵,可是内怀怯意,对敌示弱?”

“呸!可恶!可恶!!”他在心里暗骂道,然后跨进一步。“破!”手起刀落,对方的首级已被斩下。

 

山县的绝然,主君的嘲讽,迹部、长坂的诋毁……一时间,零零总总都涌向他的心头,冲淡了战败后的耻辱与不甘。

“御旗……无楯之铠……武田……真的要完了吗……?”他有些茫然地向东边望去。纷乱乱的本阵早已消失在天际了。

 

走神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腿肚子上一凉,然后一个趔趄,几乎向前摔倒在地。他左手撑住地面,右手握着长刀,下意识地向后挥去。

刀锋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

他觉得砍到了什么硬物,随后便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在脸上。

 

被削掉了半边脑袋的偷袭者歪倒在一边,而更多的敌方足轻正在向他靠近。自己受了惊吓,腿上又挨了一刀,他如今也只能坐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了。

“也罢……今日一败。与其苟活蒙羞,还不如像山县一样战死…也算是不负武田之名了……”

 

一个身着黑甲的织田足轻已经冲到跟前,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却是与十几年前的川中岛……有些相似……”他合上了眼睛,不做任何抵抗了。

可还是与十几年前那次险情一样。夺命的刀刃还是没有降下。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己方的一名武士纵马踏倒了黑甲足轻,然后左突右砍,很快就将围上来的织田足轻逼退。

“土屋……”

 

被称为土屋的武士很快调转马头,下马,然后把腿上负伤的他推上了马背。

“土屋……你干什么!”他一开始似乎有点不解,却很快就明白了土屋的用意,不由得提高音量、厉声吼道。

“今日一败,武田家元气大减。大人您是已故御馆样的亲弟弟……只有您才能重振武田的雄风……”土屋似乎笑了一笑,“御馆样身故以后,昌次已无心苟活。今日有此机会,正可以报答御馆样的恩情……

“大人,您一定要保重!”说完,土屋扬起鞭子,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一抽。

 

马嘶叫一声,风一般向东边奔去。他伏在马背上,只听到身后土屋的怒吼:

“贪生怕死的往后走,不畏流血的跟我来!”

 

“贪生怕死吗……”他紧紧地抱住马脖子,黯然地流下了眼泪……

 

 

三月。阳光和煦。

庭院打扫得一干二净。青石条铺成的路面上看不到一点的尘土。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柔和的光线下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突然,风起。昨夜石灯笼里燃烬的死灰被卷起,撒在了青石路面上,又很快被下一阵风带走,吹得无影无踪。

 

一个小僧从外面走了进来,急急地推门入室。

室内。一个身着深墨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作画。

“大人……”小僧说道,“据说前几日,踯躅崎馆已被织田攻破。胜赖主公一家……在天目山自尽了。”

 

老僧的手猛然一抖,饱蘸浓墨的画笔摔在画至一半的墨竹图上。

然而,他只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很快提起画笔,在那团墨迹周围补了几笔。原本的污迹,就这样变成了一片竹叶,成为画的一部分。

 

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徐徐说道: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口气平静。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没有了关联。[3]

 

 

[1]“亡”可理解为武田的灭亡、信廉的逃亡。亦指信廉为武田竭忠尽力之心的亡失。

[2]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信玄与谦信的一骑打成为一段逸话。但后世有史家指出这事当事人——信玄谦信——都不过是影武者而已。文中采纳此说,将与谦信格斗的“信玄”换作信玄的影武者,即信廉。

[3]史实,武田亡后,信廉出降却被信忠的手下斩杀。文中不纳此说。

 

猴子

                 作者:浅叶冷羽


日头有些偏西了,一队大军在即将到来的黄昏中慢慢地前进着,队伍行进的异常缓慢,没有一个人讲话,军中的气氛也就显得十分的凝重。
忽然一阵“呼啦啦”的轻响,几乎每个人都抬头向上望去。
蓝色的木瓜旗正被风扯直了,扑啦扑啦地忽闪着,声音正来源于此。,
旗子的正下方,一员全副武装的大将,眉头深锁,坐在栗色的坐骑上,也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近江织田氏北上越前的大军,这员武将正是北近江善于弓矢之道的当主,织田风清。
本来,以近江的国力,或者以当主的本意,都从没有出兵攻打其它大名的意思,可近两年来,越前的朝仓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令近江诸将实在忍无可忍了,经过慎重的考虑,终于达成共识——有朝仓在,近江便永无宁日。于是便有了这次出征。
可是,不论是从军力上,装备上,甚至是后方补给上,近江都远远不是朝仓的对手,近江唯一能同朝仓一争的优势是团结。
然而近来的战事——不,甚至不能被称为是战事,只是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队会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所作所为也只不过是放放冷箭之类,但仍旧使部队出现了一些小出血,还有不可挽回的士气逐渐低下。
一两次的出血虽不大,但长此以往,恐怕还没到越前就因出血过多而死了,而且,最令人忧心的是,无论军队如何行进,走什么路,快还是慢,是什么样的队形等等,敌人似乎都了如指掌,因而恰好可以在最适合的地方出现,在士兵们的心理上施以最沉重的打击。现在仅仅是行军,若是真正与朝仓军交锋……风清不禁打了个冷战。
内奸?不,近江绝对不会有,那究竟是……风清长叹一口气,郁闷极了。若不解决这件事,那么近在眼前的这场仗,必输无疑。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风清略略收回思绪,向后看去。
赶上来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即使身处军中也只是穿了一袭猎衣——她恐怕是这军中唯一一个不穿甲胄的人了。
“主公,主公。”她勒勒缰绳,好让她的速度与风清同步,“……大家都走了一天也没有休息,将士们好像都有点……你看是不是……”
风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好像的确是疲累不堪的士兵,终于点了点头。
“……今天到此为止,扎营吧。”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她高兴地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冷羽!”风清叫住正要走的她。
“是?”
“……还是穿上铠甲吧,猎衣那么单薄,是防不住冷箭的。”
叫做冷羽的姬武将先是一愣,旋即笑了:“有劳主公挂心,但是属下想,若是属下命不该绝,那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而且最重要的,”她说到这里突然拌个鬼脸,然后爱怜地摸着胯下的白马,“穿上铠甲的话太重啦,会把白云累坏的!”那一瞬间的表情,显露出了些许顽皮的本性。
“好啦,属下要去传令了,不然大家会怪我办事不利的。”她朝风清略鞠一躬,调转马头匆匆向后跑去,所到之处都引起阵阵欢呼。
“还是个孩子嘛。”风清想想她刚才的表情,轻轻摇着头,“……只可惜生在了战国。”
天色又黑了少许,兵士们三三两两的聚做一堆,围着刚生起的篝火,和火上冒着热气的粥锅。
而军中的诸位将领,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聚到了主营里商讨对策。
“一定有内奸!一定有!”中军大将仙道平次按捺不住地低吼着,“主公!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清查一下吧!”
风清主公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平次殿,冷静些。”坐在主公右手边的军师百年无踪冲平次摆了摆手,“现在并无证据啊!猜测只不过是猜测,若真的进行清查却并无此事……那结果恐怕会比现在更糟。”
“那就是有间谍!”平次跳起来,“我们的情报没理由会自己飞到敌人哪里去吧?”
“坐下!平次,成何体统!”一直一言不发的家老正宗终于开了口,“你以为风魔这两天都在干什么?如果对这些事情有怀疑的话,那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
话音刚落,营帐里升起一团轻烟,烟雾散尽时,风魔跪在下首。
“属下该死!恕属下无能,属下确实查不到朝仓家的忍军有任何异动!”
风清长叹一声,摆摆手。
“罢了,风魔你起来吧,看来这件事还是很棘手阿……大家与其在这里争执,还不如聚在一起商讨商讨如何不让情报外泄,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是!”大家齐声应道。
突然,营帐的顶棚象是被什么东西踩到,“忽”地陷下一块,又很快恢复原状。
“可恶,又是那些猴子。”
“看着行军粮食多,总来捣乱!”
“等到消灭那些朝仓家的猴子,再回来把这些猴子一并干掉!”
军中诸将怒骂着。
唯有冷羽,看了看一下陷一下突的顶棚,再看看聚做一堆的将领们,做了个鬼脸,悄悄溜出中军大帐。
“又八,又八,是你吗?”出了营帐,她便开始呼唤,喊的竟然是忍者的名字。难道……
“吱!吱!”几声欢叫后,出现在帐顶的是一只小猴子。看见冷羽,就好像很高兴的蹦下来。
说是“小”猴子,其实也不小了,只是若以体形来算,只相当于89岁的孩童。
“又八不要吵,大家都在开会啊,来,这是今天的食物。”她递给猴子一个饭团,“乖乖在这里陪我玩就好了。”
猴子好像听懂了冷羽的话,静静的蹲在地上吃饭团,把两腮撑的圆圆的。
“好,又八真听话!”冷羽满意的摸摸猴子的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吃东西。
“真是服了你了。”真木明谦从营帐里出来,对着冷羽直叹气,“竟然和一只猴子玩在一起,还给它起个忍者的名字……你不知道大家这几天正为情报外泄的事发愁吗?这样的名字听了真让人难受。”
“我高兴,有何不可?”冷羽噘噘嘴,“又八,别理他,继续吃吧。”
“唉唉……你还真像个小孩子……”真木的叹气越发严重了,“真不知道主公为什么要带着你上路……”
“真木你好吵!”冷羽不耐烦的摆摆手,“对了,商量出什么对策了吗?”
“还没。不过,初步决定先不走了,在这里扎营两天静观其变。”
“那……”冷羽站起来,视线却仍没离开那只叫“又八”的猴子,“这里地势偏低啊,若是朝仓军知道的话……”
“不要讲那些不吉利的话,小丫头。”风清撩起门帘走了出来,当然身后跟着一干武将。
“对,只是两天而已。朝仓大军离这里很远啊,要想在两天之内赶到并发动进攻,最迟也要在今天知道消息,不过看看天色,怕是没这个可能了。”军师摇头笑着。
好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群吓到,又八突然跳起来,“吱吱”地尖叫着,夺路而逃。
“畜生!死猴子,吵死了!”平次粗鲁的大叫着,朝又八扔了一块石头。
又八继续尖叫着,叫声惊动了附近的猴子,都一并尖叫起来。
“讨厌,平次你吓到我的朋友了!”冷羽跺着脚,心疼地看着逃走的又八。
又八三跳两跳,跳到了附近的树上,抓着树枝就要跑。
看着站在树上的又八,冷羽似乎突然被吓住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便大笑起来,笑得很是夸张,上气不接下气。
“真是的……哈哈,我还真是笨,哈哈……又八,又八……死又八,连我也骗……死又八,臭又八……该死!”
“……喂,阿羽?”真木不放心地叫了一声,大家都被冷羽的失态吓到了。
“那弓箭来,快!!!”冷羽不理会真木,径直向身边的小姓大吼。
一把弓很快递到了她手上。
“该死,是把重弓,我拉不开嘛!”冷羽嘟囔着,却仍旧很快拉开了弓。
弯弓,搭箭,瞄准,一切动作都十分冷静,就好像现在所处是道场一般。女孩子的臂力毕竟有限,她无法把那把重弓完全拉开,但即使是现在这种程度,也足够她把箭射出了。
足够把箭射向正在逃跑的小猴子又八。
更足够射中它。
一箭穿心,又八背部中箭,惨叫一声摔下树来,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传令下去!”冷羽弓未放下,便大声向周围的兵士下令,“所有将士都动起来,将在营区周围的猴子一只不漏全部杀干净!一只都不许放跑!快!快!!”
说完这些,冷羽丢掉弓箭,“扑通”一声跪在风清面前。
“主公恕罪!”
“怎么了?你不是和那只猴子很要好么?”真木不解,“为什么突然……”
“……是……间谍吧?”无踪略有所思。
“属下无能,竟然刚刚才发觉,实在是……死罪,死罪!”
“哦?先起来,把话说清楚再谢罪。”
冷羽抽抽嗒嗒地站起来,努力忍住不哭。
“你是如何知道的?”
冷羽拭掉眼泪,指指又八刚才所在的树。“又八到树上时,才看见,它……”
“脚!”无踪击掌。“猴子的脚!”
冷羽用力地点点头。
“啊?”众人不解。
无踪摇头叹息:“原来如此,我们都疏忽了……那不是猴子,是人哪!”
“怎会?明明那么像……连腮边储食物的囊都有!”
“不,是人。”冷羽平复了呼吸,不再抽噎,“发现了吗?刚才在树上,又八的脚无法抓住树枝……”
“全天下所有的猴子都会用脚抓东西的啊……只有……”
只有人不会。
一时之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真是荒唐,怎会有这样的事!
“……先看看那只‘猴子’吧!”风清淡淡说着,向被射死的又八走去。大家紧随其后。
“扒掉皮。”冷羽命令旁边的兵士。
皮很快就被扒掉了,不,应该只是一件惟妙惟肖的皮衣。
皮衣里包裹着的,俨然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孩童,约摸有89岁,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睁着眼,腮边还紧贴着两个袋子,里面塞满了冷羽刚刚喂下的饭团子。
“果然……”人们发出阵阵惊叹。
“……好可怜。”冷羽用脚动一下尸体,“还是个孩子嘛……只可惜生在了战国。”本应是怜悯的话,可她说时却毫无怜悯的口气。
“是敌人,那就只有死。”
风清一声不响地听着她重复他自己曾说过的话,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只想摇头叹息。
小孩子?不,已经不是了。
不论是冷羽,还是这只猴子。
他们都已经成为了这战国的一员,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互相赌上性命。
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小孩子”的容身之处。
只有“武将”
身后陆陆续续有火把围过来,是受命的将士前来复命。
“大殿!总共清除了十八只猴子,扒掉皮后……全都是人!”
“……年纪如何?”
“……都在十岁左右……还都是些小孩子……”
“够了!”风清打断部下的报告,“不是孩子,是敌人!”
“是!”
风清转向冷羽:“你……不必谢罪了,也算你将功折罪,况且是大功……稍候看赏吧!”
说完,风清步履沉重地向中军帐走去,身后却传来冷羽孩子气的欢呼声。
“哈哈,太好了,主公说要奖赏我啊!哈哈,万岁!”
而风清听着,除了更深地叹一口气之外,别无它法。
东边渐渐泛起亮光,大军又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