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

 

比及雄才伟略的长兄信玄和悍勇无双的次兄信繁,武田信廉显然要平凡了许多。而且,从史料上看,关于他的记录也远不及两位兄长。我们只能从破碎的片段中隐隐约约窥见当年的武田逍遥轩:擅长作画的甲州风雅武士;信玄的影武者;仁科五郎盛信的监护人;主动放弃了家督继承权;设乐原上令人失望的表现;以及武田家灭亡时近乎可耻的投降行为……与两位兄长的光芒相比,信廉的身上表现了太多与甲州武田精神不相符的低调——甚至说是颓唐。然而我相信,两位出色的兄长一定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什么;我相信,黑泽明《影武者》里那个为兄长、为家族耗尽心力的武田信廉,决不会是毫无来由。

 

所以,谨以此文,描绘我心中的那个武田逍遥轩信廉。

 

 

纸门“哗”地一声被拉开了。一个盔歪甲斜的足轻伴着一阵浓烈的汗味、火药味和血腥味,连滚带爬地摔进屋内。

“大人…高远城已经失守了。仁科殿下他…已经切腹自尽了……”足轻哭着说道。泪水与脸上的烟尘和到一起,把脸糊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一阵沉默。

足轻抬起头,用泪眼看着那个无动于衷的背影。

“大人…”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庭院的那个男人说道。口气中带着令人惊异的平静,似乎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的死,与自己没有一点的关联。

足轻有些愕然。他显然无法理解男人的这种平静。片刻后,他嘴里嘟囔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污物,慢慢地退了出去。

 

“嘭!”男人听到纸门被带上的声音,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一下子佝偻下来,显出一种干枯的老态。他带着无限的眷念和不舍,凝视着庭院里的一切,凝视着庭院外甲斐国的群山,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大声问道:

“源六!源六在吗?”

一个还束着童子发的小姓立刻过来了。

“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大人。”

“那好,”男人单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可还是背对着小姓,“准备好马和肩舆。我们天黑就走。”

 

小姓应诺而去。男人还保持原来的姿势站立着。他微微昂起头,看着一点点淹没在群山中的残阳,泪水立即夺眶而出,划过他那已显苍老的面孔,濡湿了每一条皱纹……

 

红色。红色是曾经纵横甲信的武田家。

而如今,这片红色就要被来自西边的黑色吞没了……

 

 

他的脑门上全是汗珠,握着军配的手也攥得潮湿。

从初阵到现在,从第一次成为兄长的影武者到如今,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压力与不安。十余年来,武田军一直是作为胜利的代名词出现(虽然偶有几次败迹)。可现在,来自北越的黑色铁流,却让不败的武田落到此般境地:遍着黑甲,背插“毗”字靠旗的越后骑兵不知疲倦地冲击着武田军的防线。现在的武田军,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稍再多受一点力,就会迅速分崩离析。

紧张的他不由向左边看去——那里只剩一张空空的交椅。山本的计略并没有错,只是这次他遇上了比他还要高明的对手。而山本自己,也为自己的失算承担了责任——战殁阵中。

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山本空空的位子让心里本来就没底的他更加不安了。

“武田家的猛将、名震甲信二州的武田典厩信繁,被我柿崎和泉守景家讨取了!”

战阵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吼。顿时,他觉悟得大脑里“嗡”了一声,随即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皮底下汹涌着两股热流。

“难道兄长和武田家的英名,就要毁在我手上了吗……?”他把军配攥得更紧了。

 

“什么人?!”

“拦住他!拦住他!!”

“啊啊!!”

忽然的嘈杂让他睁开了眼,却见近卫们纷纷向一个骑马人扑去。来者一袭黑装束,上面没有任何纹章,头面部裹着白色长巾。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却是个马术高手。只见他轻巧地避开一根根向他刺来的长枪,向着本阵的方向径直而来。

步战的近卫很快被来者甩在身后。他身边的近侍意识到事情不妙,说道:“看来来者不善。大人请快快上马后撤,由我等挡住此人!“

“……”

“大人!”

“不……”他几乎是用梦呓的口气在向近侍说话,惊得近侍长一愣。

“我决不退却……为了兄长和武田的威名……”

“可是……”

“去!都上去截住那人!”

 

来者此时已经拖着长刀,一阵风似地闯入本阵。近侍们都拉出刀来,包抄过去。可对方似乎不屑让自己的刀沾上这些人的血,只用刀背就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近侍打翻在地,然后一夹马肚,越过了近侍们构成的防线,冲到呆坐在本阵的他的面前。

来者一勒马,马匹立起两脚来,而马上人也就势扬起了手里的长刀。

 

他似乎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身黑甲,那白头巾,和那高高举起的长刀。他抬头,眼睛有些睁不开,说不上来是太阳的耀眼还是刀锋的夺目。

刀划破空气的声音极为锐利。一瞬间他似乎从大脑的空白里挣脱出来。拔刀已经来不及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握着军配的手。

下一秒,他看到的是被砍断后跌落的军配。

又是一阵锐利的破风声,他感到一个冰冷的硬物狠狠地斫在了他的左肩上。

他向后翻倒在地。

“……完了……”他闭上眼睛,绝望地想。

 

可致命的一刀并没像想象中的那样落下。“与大膳大夫战,快哉!快哉!哈哈哈哈……”来者仰天大笑,随即掉转马头,冲出了近侍们的包围,扬长而去……

“原来……”他倒在地上,一阵眩晕,力气似乎在刚才的惊险一幕中耗尽,让他久久无法爬起……[2]

 

 

踯躅崎馆的大天守阁里光线昏暗。虽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可是阳光只能勉强投射到人群列坐以外的地方。焚香的炉子被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淡淡的香气和烟弥漫了整个天守。

空气粘滞得似乎可以一把抓下来。紧张的气氛让坐在主位上的他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四周一片肃静,听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沉默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底下的人群:列坐两侧的是武田家的重臣,而在他面前十步开外、对面而坐的,是从相州来的外交僧。

 

“问候疾病”。是的。这个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可列坐的每个人都明白隐藏于其后的是什么居心。三个月前,家主信玄病逝于信浓驹场。临终前信玄只说了三条遗嘱,头一条就是“秘不发丧,守之三年“。而他给自己的弟弟安排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扮作他的样子,把一切隐瞒下去。

虽说信玄病逝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可关于此事的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谁都明白信玄的死对整个武田家意味着什么。他的家臣们明白,他的敌人更是清楚得很——据潜伏在小田原城下的乱波回报,这个月来整个关八州物资与兵员调度突然频繁起来。与武田领交界的地区——尤其是上州——这样的异动尤为明显。

想到这里,再看看面前这个从相州来的使者,他不由凛然一笑。

与他的局促相比,底下的那个光头就显得平静许多。他保持着外交官特有的端坐姿态和凝重表情,两只眼睛却死死盯住坐在武田割菱下的这个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透过若有若无的烟雾,在对方脸上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在外交上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失礼之举。可僧人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他已经违反了外交上的常理、在完成外交对话后一言不发地静坐了很长时间。既已违例,失不失礼对他来说就已经不重要了,完成任务才是应该放在首位的。

在主位上的他面对这样的目光,心情反倒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明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贵殿……在看些什么?”他尽力压低了音调问道。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说道:“是不是听信了世间的谣言,认为信玄已不久人世——或是已不在人世,所以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影武者假扮的?”

家臣们面面相觑。“……在下不敢。”僧人被当众道破隐情,心里一阵抽搐,只得如此回答。目光中的尖锐已去了大半。

他兀自一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命由天定,信玄从不希冀能假得天年,却也知道这不是我命绝之时。信玄也不是一点小病所能击倒的。甲信上三州士民随我征战经年,此次退兵,不过是暂时休整,以保证日后的长期作战。如天下人所见,经三方原一败,三河小子已如惊弓之鸟,何足挂齿?尾张小儿已入天罗地网,惶惶不可终日,更是不足道哉。贵家不信目之所见,不由深思便听信世间不实之传言,真真可笑至极!”他顿了顿,走下主位,站到僧人面前,带着种捉摸不定的表情说道:“信玄未老,尚能征伐四方、席卷天下。贵殿倘尤有疑惑,且回相州,看我如何西上,踏平浓尾二州!”

 

阁间里弥漫的烟雾似乎被他的气势一并驱走,他的面孔也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可僧人已无心看这些了。满头大汗的他只能拜伏在对方足下:

“在下惶恐至极……”

 

“说法既然无用,尽皆讨死讨死……”

——“横!”他格开了对手的刀。

“你们这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吧?哈、哈、哈哈……”

——“纵!”一刀将对手震退了几步。

“武田家数十年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会败于区区织田德川手上?君等力劝退兵,可是内怀怯意,对敌示弱?”

“呸!可恶!可恶!!”他在心里暗骂道,然后跨进一步。“破!”手起刀落,对方的首级已被斩下。

 

山县的绝然,主君的嘲讽,迹部、长坂的诋毁……一时间,零零总总都涌向他的心头,冲淡了战败后的耻辱与不甘。

“御旗……无楯之铠……武田……真的要完了吗……?”他有些茫然地向东边望去。纷乱乱的本阵早已消失在天际了。

 

走神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腿肚子上一凉,然后一个趔趄,几乎向前摔倒在地。他左手撑住地面,右手握着长刀,下意识地向后挥去。

刀锋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

他觉得砍到了什么硬物,随后便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在脸上。

 

被削掉了半边脑袋的偷袭者歪倒在一边,而更多的敌方足轻正在向他靠近。自己受了惊吓,腿上又挨了一刀,他如今也只能坐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了。

“也罢……今日一败。与其苟活蒙羞,还不如像山县一样战死…也算是不负武田之名了……”

 

一个身着黑甲的织田足轻已经冲到跟前,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却是与十几年前的川中岛……有些相似……”他合上了眼睛,不做任何抵抗了。

可还是与十几年前那次险情一样。夺命的刀刃还是没有降下。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己方的一名武士纵马踏倒了黑甲足轻,然后左突右砍,很快就将围上来的织田足轻逼退。

“土屋……”

 

被称为土屋的武士很快调转马头,下马,然后把腿上负伤的他推上了马背。

“土屋……你干什么!”他一开始似乎有点不解,却很快就明白了土屋的用意,不由得提高音量、厉声吼道。

“今日一败,武田家元气大减。大人您是已故御馆样的亲弟弟……只有您才能重振武田的雄风……”土屋似乎笑了一笑,“御馆样身故以后,昌次已无心苟活。今日有此机会,正可以报答御馆样的恩情……

“大人,您一定要保重!”说完,土屋扬起鞭子,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一抽。

 

马嘶叫一声,风一般向东边奔去。他伏在马背上,只听到身后土屋的怒吼:

“贪生怕死的往后走,不畏流血的跟我来!”

 

“贪生怕死吗……”他紧紧地抱住马脖子,黯然地流下了眼泪……

 

 

三月。阳光和煦。

庭院打扫得一干二净。青石条铺成的路面上看不到一点的尘土。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柔和的光线下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突然,风起。昨夜石灯笼里燃烬的死灰被卷起,撒在了青石路面上,又很快被下一阵风带走,吹得无影无踪。

 

一个小僧从外面走了进来,急急地推门入室。

室内。一个身着深墨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作画。

“大人……”小僧说道,“据说前几日,踯躅崎馆已被织田攻破。胜赖主公一家……在天目山自尽了。”

 

老僧的手猛然一抖,饱蘸浓墨的画笔摔在画至一半的墨竹图上。

然而,他只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很快提起画笔,在那团墨迹周围补了几笔。原本的污迹,就这样变成了一片竹叶,成为画的一部分。

 

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徐徐说道: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口气平静。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没有了关联。[3]

 

 

[1]“亡”可理解为武田的灭亡、信廉的逃亡。亦指信廉为武田竭忠尽力之心的亡失。

[2]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信玄与谦信的一骑打成为一段逸话。但后世有史家指出这事当事人——信玄谦信——都不过是影武者而已。文中采纳此说,将与谦信格斗的“信玄”换作信玄的影武者,即信廉。

[3]史实,武田亡后,信廉出降却被信忠的手下斩杀。文中不纳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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