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清岚 发布的文章

 

“七郎,我们近江多长时间了?”玄蕃挠了挠头。

“呃…天享四年夏天…今年是天享八年……已经三年半啦。”

“唔…已经那么久了吗?我们流浪的时候是多大?”

“我十七岁那年在江户认识的你。那天你白喝了人家的酒,被酒馆老板暴打一顿丢了出来。”

“哦哦,那次我可被揍惨了。是你背我去找医生,我还记得。”玄蕃似乎一下子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像那时的那个傻小子一样,用力地点着头。

看着傻傻的玄蕃,清季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问这些做什么呢?”

“嗯?”

“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玄蕃放下空掉的酒瓶,似乎没听到清季在说什么。

“能遇到你,遇到西市正公,真是三生难觅的好事啊!”他突然不着边际地说。

“好?怎么个好法?”

“就是很好嘛!”他把双手垫在脑后,随随便便地躺了下来。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啊!”

玄蕃哈哈大笑。也许是觉得铺席太冷,他一支身,又坐了起来。

 

两人还是这样一先一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很快,那五支瓶子也东倒西歪地滚落在地上。

“已经好些时候没看你笑过了。”清季说。

“你也很久没跟我一起喝酒了。”玄蕃拿起一个瓶子,晃了晃,发现是空的,于是随手丢到一边。然后,他站了起来,猛地拉开了朝西的窗户。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清季顿时觉得脸上被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多美啊,琵琶湖!”玄蕃微笑着,向着窗外白茫茫的地方挥了挥手,“从这里看,琵琶湖真像个娴静的少女,纯洁得让人生不出一丝杂念。真不知当年太阁坐在这里远眺这泊湖水,还会不会有那一腔的吞天之志。”

清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政荣的话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也许是厌倦了吧?”

 

“喂,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奥州的事?”玄蕃双手攀住窗格,回过头问道。

“当然记得!”也不知是酒力上涌,还是因为玄蕃提到了流浪时的故事,清季的心立刻被一股暖流占据,“那时候我们在山里迷了路,走了三天三夜都没走出去。山上的雪足有一丈厚。干粮吃完了,只好挖松鼠的洞穴找东西吃…”清季笑着,站起来接着说,“结果我们遇到了一只觅食的狼。你可吓得半死,屁滚尿流地,半天也爬不起来。还不都是靠我…”

“错啦…”玄蕃不以为然地摆着手,打断了清季,“吓个半死的人明明是你啊。”

清季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啊呀!你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厚脸皮啊!我什么怕了?那天如果不是我出手一刀,恐怕今天就不会有你织田盛信了!”

“吹吧吹吧!那只狼是谁杀的,我的刀最清楚不过啦!”

“乱讲!我的剑技明明在你之上。”

“怎样?不比一下你不甘心是吧?”玄蕃按住了放在一边的不动国行。

“比就比。看我不把你打趴下!”

 

清季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对面的坐垫是空的。

“玄蕃没来。”清季的心陡然一沉。

 

茶会在千宗易月的主持下进行。说是茶会,其实免去了许多琐碎的细节。因为众人都是浪人出身,真正懂得茶道那套规矩的没有几个。

用的是绘着春菜的织部茶碗,泡的是明国的茶,燃的是晒干了的花尸,沸的是琵琶湖里的冰水。再加上众人谈到的旧一年攻取的大好形势,以及新一年无限光明的前景,本来一切已经无可挑剔了。

本来一切已经无可挑剔了。

“玄蕃却没有来…”清季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情,喝下了碗中有点苦涩的茶水…

 

带着热茶产生的暖意,清季慢慢地走在了台阶上。

“为什么会没来?难道他还在为小室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洁净的琵琶湖又进入清季的眼中。

“不应该啊…正宗都已经把事情忘了。”

琵琶湖折射着温暖的光。

“难道,玄蕃真的像政荣说的那样,已经‘厌倦’了?!”清季不由停下脚步,扶着城墙,凝望着恬静的湖面。

“混蛋!他要是敢有这种想法,我现在就去宰了他!”清季用拳狠狠捶了一下城墙,然后快步跑下城去…

 

朝西的窗户紧关着。玄蕃很随意地坐在铺席上,面前的小炭炉熊熊地燃着。玄蕃不时用火钳拨弄着炭火,从旁边的汤桶里拎一瓶酒,对着瓶口就朝嘴里倒。

他的右手边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几只酒瓶子。

纸门被拉开了,清季在小姓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怎么没参加茶会?”清季推开那些酒瓶——全是空的——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跟主公知会过了。”

“怎么?”

“没什么。”玄蕃摇摇头,手里的瓶子又凑向嘴唇,“只是不想去而已。”

“还在生正宗的气?”

“哪有!”

“那为什么……”

“啊……!”玄蕃似乎没在听清季讲话,一口干掉了剩下的酒,“桂田屋的酒真是越来越差劲了。居然会有酸味!”他让瓶子滚到一边,然后拍着铺席大叫:

“小九!小九!再给我拿些酒来!”

又是五支同样的瓶子端上来。他拿起一瓶,大大地喝了一口。

“不跟朋友分享,这酒是喝不出滋味的啊。”清季从他手里夺过瓶子,学着他样子,也倒了一大口。

 

“哈哈哈哈…”玄蕃笑了,“刚喝完热茶,又喝这么凉的近江酒,不觉得奇怪吗?”

 

清季也笑了。酒瓶子从手里掉下来,略带酸味的酒流了一地。玄蕃也不恼,只是没头没脑地笑着。

 

一拉开评定间的门,一股子松木香就迎面而来。评定间前不久刚刚完成修葺,换掉了原来破旧的地板,铺上了乌亮的松木地板。长滨并没有修建专门的大茶室。而茶头千宗易月的小茶室并不适合举行数十人参加的大茶会。因此,才选定在评定间举行新年茶会。

诺大的评定间空荡荡的。“看来今天我是第一个。”清季暗想,缓缓走了过去。两排坐垫已经摆下。主位后面是巨大的金色织田木瓜,显得十分庄严。“主公坐在这里,一定会有当年右府公的威仪吧?”清季想。

“梅雪!”

清季循声看去,原来远远的窗边还坐着个人。只是被柱子挡着,清季没注意到。

“是政荣殿啊…坐在地板上不冷吗?”说这话的清季自己也在政荣面前坐下。政荣微笑着摇摇头,抖开了手中的扇子。自打清季第一次见到政荣,政荣的手就没离开过这把绘着岛津丸十字的白扇。

“铳伤好多了吗?”清季问。

“早就好了,一点小伤而已。”政荣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清季之前已经听医生永田德源说过了,政荣在神崎郡的战场上,被三枚铳弹击中胸口。能活下来,与其说是医者的苦劳,不如说是大明神的冥佑在起作用。

直到现在,清季还能看出政荣笑容里的苍白。

 

“听说盛信在小室跟正宗大闹一架,还差点动起手来。是真的吗?”政荣把身子倾向清季,轻声问道。

清季点点头:“是。因为玄蕃不同意处死小堀政秀的幼子。”

“哦?”政荣坐直了身子,“看不出来他还挺仁慈的。”

“……”

“织田盛信…他也是信长公的后人吗?”

“据他说是。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房的后人,甚至连自己是信长公第几代孙都说不清楚,因此我着实怀疑了一阵子。”

“哈哈…借大人物的名头起家,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嘛。”

“是啊!”

“他在长滨似乎只有你一个朋友啊。”

“嗯。他似乎不太愿意过多地与别人来往。”

“不愿与别人来往?这可不好。家臣们的团结很重要啊。”

“我也这么劝过他,可是…”

“没用?”

“没用。”

“真是个孤僻的家伙啊!”

“孤僻?”清季有些愕然,“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跟他在各地流浪的时候,他的活跃,简直可以跟四十有一比。可自从来到近江……”说着说着,清季的心情又开始低落了,“我觉得我自己简直有点不认识他了。”

“其实,”政荣一字一板、极认真地说,“有时候几年的时间,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比如他的名字、地位、名声、权力、思想、性格等等…”

“改变…?”

“也许厌倦了吧。厌倦了武士的这一套生活。”

“不会的!他一直梦想着重建信长公的伟业,又怎么会…”

“我说过人是会变的嘛!”政荣挥了挥手,打断了清季的话,“就像我吧。我被铁炮打伤、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想:如果现在还生活在出生时的那个小村子的话,就不会经历这么惨痛的遭遇了。武士嘛,天生就是在刀尖上打滚的命。有时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这静静的琵琶湖,真的会怀疑当初选择成为武士的决定。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当个各地修行的行脚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政荣换了姿势坐下,“再想想现在,帮主公争夺天下,在乱世中博取一番名业…想想都心潮澎湃,就又什么都放不下了。”他看清季茫然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人呀,都是矛盾的啊!”

“矛盾?”

“你不这么认为么?”

清季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了矛盾的玄蕃而叹,还是为了愚鲁的自己而叹。

政荣哈哈大笑,振开了纸扇:“就说嘛!你这样单纯地活着也不错啊。至少不会像盛信那样,活得那么辛苦。”

听到最后一句话,清季觉得像是被什么哽住喉咙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家中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原本冷冷清清的评定间也渐渐热闹起来。而四十醉卧院中被冻僵的逸事,也很快传散开来。

“就座去吧!”政荣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和裙裤。

就在清季刚刚坐下的时候,主位边上的纸门哗地一声拉开。西市正大人的贴身小姓在门内大声喊道:

“殿下到了!”

随后,在茶头千宗易月的陪同下,西市正大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在主位的金色木瓜前坐下。

“开始吧!”

 

新的一年。

今年江北的雪似乎要大于以往任何年份。茫茫大雪阻断了往来通行道路,也暂时熄灭了燃烧了近一年的战火。作战双方也因此得到了长达一个冬季的宝贵的休整时间。

新年在城内大评定间召开茶会是北近江织田家历年的惯例。而这一天,清季穿上了正室霜子准备的藏青色冬衣,早早地出了家门。

“已经一年多没认真看看琵琶湖了…”清季循着台阶向上走去,看着一点点浮现在眼前的琵琶湖,心里不由感慨。

这时,城上匆匆跑下一个人。来者矮小猥琐,大概是因来得匆忙,只套了几件薄薄的单衣。现在他正低着头,一边蹭着冻得通红的鼻头,一边蹦着跳着下来了。也许他正在想念家中的炭炉,并没有看到清季,结果一头撞了上去。

“啊…啊!是您啊,菊亭老爷!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人抬起头,是加藤四十的贴身小姓,户部新左卫门。

“新左卫门哪…这么冷你只穿这么一点?是不又去赌钱,把棉衣输掉了?”

“这倒没有…坂田屋的小夏嫁人以后,我就再也没到那儿赌过钱啦。”

“唔…咦?你们加藤老爷呢?他又忘了今天是大茶会吗?”

“不是这样的。”新左卫门用力地把流到嘴边鼻涕吸了回去,清季见状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老爷昨天喝醉了酒,在院子里露天躺了个晚上,现在除了舌头和嘴,别的地方都已经动不了啦…”

“露天躺了个晚上?没冻坏什么吧?”

“幸好没。永田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大人您放心好了,老爷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说到这,新左卫门居然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还是老样子啊…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去吧。”

“那么,告辞了。”新左卫门鞠了一躬,又像只猴子一样跳着下城去了。清季也回过头,继续向上走去。

可没走几步,新左卫门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喊道:“菊亭老爷!”

“嗯?”清季回头。

“我们老爷问您过几天要不要来一起喝酒?”

“喝…喝酒?!”清季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沿着脊梁灌满全身。他还记得上次在四十家里吃到的臭鱼,还记得为此他拉了整整三天肚子……

清季扭头继续向上走。

“菊亭老爷,您来不来嘛?”新左卫门还在喊着。

“你让他去死吧!”清季头也不回,迈开步子就向城上跑去。

就在这一年,秋叶红遍整个山野的时候,织田大军从三面包围了小堀氏的居城小室。小堀氏当主小堀政秀孤注一掷的笼城作战并没有起到作用。很快,这座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平地小城在西南角被打开一个缺口。就在织田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涌入城内的时候,天守阁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不大的天守立刻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小堀政秀自尽了。也是,尊严地葬身火海,总能洗刷去一些战败所带来耻辱。

“救火救火!快!善兵卫,你带一队人去盯住粮仓和兵库,别让火把物资烧了。快去!要是没保住粮食和兵器,提头回来见我!”总大将织田正宗忙不迭地指挥手下人灭火。而屡次被威胁“要脑袋”、却又屡次让脑袋安然于颈上的桂田善兵卫立即带了一小队足轻,手忙脚乱地向城的另一头奔去。

 

火很快被扑灭了。正宗与座下诸将巡检小室城时,看着已成一片焦炭的天守阁,正宗不由喃喃说道:

“真可惜。这个小堀政秀,学谁不好,偏偏学松永久秀……可惜了那么多的名茶器啊…”小室藩祖小堀政一是有名茶人。可怜这位名茶人苦苦收集了大半辈子的茶器,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典厩大人!”善兵卫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脸被烟熏得漆黑。

“物资怎么样了?”正宗问道。

“一切安好,连一粒稻米都没丢。”保住了脑袋的善兵卫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另外…”

“另外?”

“另外,我们在粮仓中搜出了小堀政秀的女眷和儿女。”

“哦?”正宗感到有些意外,“小堀政秀不是已经把子女送出城了吗?”

“是。可能……”

“好了!”正宗打断了善兵卫的话,“把她们带过来吧。”

 

善兵卫很快带来了俘虏。几个女子畏畏缩缩地被赶了过来。在她们当中,还护着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光景。

正宗冷冷的目光在几个女子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终落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这位就是小堀家未来的当主吗?”正宗的口气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善兵卫,把他抱过来。”

那几个女人立即紧张起来。她们将孩子围在中间,试图不让善兵卫靠近。可粗人善兵卫并不理会这些。他上去对着最前面的两个女人就是两耳光,把她们打翻在地,然后把他那双被烟熏得乌黑的手伸向了男孩。看似乖巧的男孩突然挣脱了拉住他的手,像一头发疯的小兽,猛地向善兵卫扑来,狠狠地咬住了他那只有四个指头的右手。

“哎呀!”善兵卫惊叫一声,一掌搧倒了男孩。

正宗“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来,还蛮有骨气的。如果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大将。可惜呀…”他突然收敛了笑容,“敌人的孽根,一条也不能留。善兵卫,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天黑之前我要看到他的首级。”

被善兵卫打散的女人们立即聚拢到一起,高声嚎哭起来。她们像母鸡护雏一样,把孩子围在当中,嘴里还竭力嘶喊些什么。

善兵卫正要动手拖出孩子。

“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是玄蕃。

“盛信你有什么话吗?”正宗冷冷问道。

“大人,孩子是没有过错的。”玄蕃用他的淡漠回应了正宗。

“你想说什么?”正宗偏着头,死死盯住玄蕃。

“既然我们已经拿下了小室,又何必多杀这么一个幼童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了这孩子?”

“是。”

“如果我说不呢?”

玄蕃还是用淡漠的语气说着:“那如果大人的嫡子雪丸有一天也落入敌手,大人希望敌人怎么对待或处治您的孩子呢?”

“玄蕃!你太过份了!”站在玄蕃边上的清季吃了一惊。他连忙抓住玄蕃的手臂,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正宗有些恼火:“我根本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活着被敌人俘虏!”他转过身来,正面着玄蕃,接着说:“你难道不知道平清盛放跑源赖朝和牛若丸,招来了怎样的恶果吗?”

“知道。可如果平大相国把这种仁慈坚持下去,那么平家就不会那么快灭亡了。”玄蕃轻轻地挣脱了清季的手,“所以,大人更应该考虑放了这孩子。”

“如果我不放呢?”正宗又问了一遍。

“我希望您能放了他。”

“我是战场总大将!”正宗发怒了,声音不由提高许多,“我有权决定俘虏的生死!”

“我是西市正公的部将,我有权向总大将提出建议。”玄蕃的语气还是不愠不怒。

“狂妄!!”正宗一把拉出刀来。他身后的军师加藤四十见势不妙,立刻上前把他拦腰抱住。服部宁藏趁机按下正宗手中的刀。清季则把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一下的玄蕃架开,连接带拽地拖往城北。

正宗用力收回了刀,在众人的安抚之下向相反方向走去。

留在原地的善兵卫有点不知所措。他向从身边走过的加藤四十问道:“大人,那她们…”他指着那几个女人。

“唉…放了吧放了吧。我看会咬人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四十拍了拍善兵卫的光头,叹着气追上了正宗。

那个咬人的孩子最终还是丢了性命。小小的头颅传到本阵后不久就被丢进河里。而忙于修善城池的正宗很快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被焚毁的天守无法重建。正宗只得匆匆命人修补了石垣,挖深了护城河。在完成驻军屋敷的修复之后,南路姊小路千秋、三井田政荣部的捷报传来。于是,正宗决定在城内留下一部分人马,然后大军返回长滨。

 

途中,江北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树身上挂满晶莹的白雪,火红的漆树叶被封在其中,有如血的颜色,显得分外夺目。

可是,如此美景并没有让身为公卿后人的清季产生“林间暖酒烧红叶”的雅兴。相反地,被美景衬托出来的大军里的僵硬气氛,却让他陡然增添了几分忧郁。

 

闲时空虚,花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写下了这个东西。

 

文中大部分名字都是网友们的,主角织田玄蕃盛信却只是个虚构的人物。老实说,盛信的身上带了一点我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是我思想的一个化身。简单地说,织田盛信是个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努力挣扎的可怜人:他冲锋陷阵,踩着无数的鲜血与尸体建立了武名;可同时,他又对自己的杀人无数产生厌恶,继而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产生厌恶,甚至对自己最初的理想产生了怀疑。最终,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自己厌恶的现实,却很悲惨地死在了当时的社会规则之下……

 

盛信身上融合了我自己在多年学习战国史之后的一些想法。无情的“杀戮”几乎是在乱世建立武名——不,甚至是在乱世中生存的必然条件。在对这一现实表示无限厌恶的同时,我也只能说:如果我活在那样的社会,对于这种社会规则我也只有遵从。不遵从这条规则的人——比如说织田盛信——最终是免不了悲惨的命运的……

 

文中关于战争的描写,因为小说的主题不在于此,所以就放任了……因此,各位大人就不要来找我讨论什么战术是否合理的问题了,偶虾米都8懂……>_<小说中地名的安排尽力与真实相吻合。不过,因为查不到彦根城具体座落的地点,于是乎就按着地图就近把它安在了爱智郡(- -b)。看了小说被我误导的同学就不要来找我了哈……

 

顺带提一下,文中人物性格未必就跟现实的相符。比如老大人(织田正宗)在生活中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可在小说里就成了个刚愎残忍的家伙……

 

以下是正文。

 

 

“小堀家的大将、广贤采女佑,被我织田右府公的后裔、名震江北六郡的勇者、织田盛信讨取了!”

玄蕃那嘹亮的喊声从青红交杂的混乱战阵中响起。“这么快吗?”菊亭清季一挥手中的越中则重,甩掉刃上沾着的红色液体,调转马头,冰冷的刀身往马屁股上一拍,便向一个身着红甲、一副大将模样的人疾驰而去。

……

在清季把那人的首级拴在马镫上的时候,接连失去两位大将的小堀军开始崩溃。在织田军的打击下,遍着红甲的小堀军,像此时落日的余光一般,一点一点地退缩,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这是天享七年。元和偃武后,本已归复平静的日本,再次陷入动荡之中。各地早已对无道的江户幕府心存不满的人们,疾风烈火般地展开倒幕的斗争,而随着年幼的将军家光从江户出奔,各地的斗争也进行到了白热化。

而在这琵琶湖畔的北近江,就活跃着这样一批为了新织田的诞生而战斗着的人们。

当然,战场上也少不了他们的敌人——已成秋末寒蝉的小室藩小堀氏,以及德川四天王之一、井伊直政的后代、彥根藩井伊氏。

…………

蜿延蛇行的军队缓缓地向浅井郡的营砦行去。青色的织田木瓜,在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是天享七年的秋天。这是江北。

更正:图中“上条正繁”应做“上条政繁”……实在是不好改,只好对不起人民了。

图例:人名中蓝色的为女性,红色的为强势大名。

两个人名用“=”连接则为夫妻;用“-”连接则为父子(女);用虚线连接则为养父子(女);用“???”标注则为存疑(呃……事实上是我认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二)迷雾

 

  第二日清晨。长滨城,天守。

  对于刚做了父亲的人来说,有什么事比每天起床后,在家臣谒见之前逗逗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呢?每天在家臣面前是一副神秘的,不多表达自己情绪的样子,而在孩子面前却能放松,做一个普通的父亲是很开心。织田西市正大人抱着儿子在远眺长滨附近的景象。

“风清。”夫人轻声道:“站了那么久了,还是放下来歇会吧。”

  “不碍事。我高兴,我要让他看看咱们长滨的美好风光。”西市正微微笑了。

  “报告殿下,正宗大人和氏盛大人来谒见了。”侍卫在门口轻声道。

  “这个正宗,大清早的也不让朕多看会儿儿子。”风清无奈地把孩子交给夫人,然后大声说:“叫他们到前厅等着。”

   正宗眼框起了一圈黑眼袋,大概是一夜没有合眼。菊子离他远远地坐着,也在不停打着呵欠。嘴里嘀咕着:“回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你叫来了。等会我得回去补眠。”

  “殿下到。”

   织田风清出来了,故意打了和呵欠。慢慢地走到位置坐下,嗅了嗅,说:“什么味道?”,仔细一看才发现正宗身上脏得要命,还有些红色的东西粘在衣服上。“到什么地方动武了?”

“老大!咱们必须得采取行动了。咱北近江出现了妖孽!再不快解决此事,恐怕要出大事了!”急性子正宗开口就没遮掩。

  “是吗?出了什么事?与你身上的血有关吗?”

  “昨天一伙水贼把咱领地里一个琵琶湖边的渔村的人杀光了,我。。。。。。”

   “难怪你身上这么多血,看样子咱们得好好加强一下治安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但是老大。这不仅仅是屠村那么简单的事。他们抓住人割喉咙放血,并收集起来。我抓住了一个活的,问清了,说是咱家横山城城主叫他们干的。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菊子说还是交给老大您处理,看您的意思。是吧,菊子?“

  “哎呀!还说呢!殿下,他当时可是连我都要杀掉了!您可要给我做主啊!”菊子大叫道。

  “这件事我向你道歉,我都不记得有你了。一下杀顺手了。”

“还说呢!要不是我死命拉住你,连这最后的活口也没了。不过,当时的情况确实是那样的。那家伙就在门外绑着的。”菊子指指外面。

“我去拿他过来。”正宗起身向外面走去。不多时,抗着那水贼进来了,放在地板上。

“上面坐着的是织田西市正大人。你尽管说出事情的经过来,饶你不死。”菊子道。

“水。。。。。。水。。。。。。”水贼呻吟道。

“给他水喝。”

  大概是因为这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水贼拼命地喝着,呛住了就咳嗽。完了又接着喝。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说吧。怎么回事。”风清道。

  “大约是一个月前。我们在江南一带村子干活,那晚我们在喝酒庆祝。一个穿红衣服的武士闯了进来,说要和首领谈生意。说是如果每个月15前搞到10个活人的鲜血,并送到某处的话,我们就可以赚很丰厚的报酬。我们听了很奇怪,觉得很不可理喻,虽然我们杀人越货,我们烧杀抢夺,但是要活生生取人的鲜血可是从没干过。老大以为他是疯子,就说了一句:‘阁下不会是妖魔吧?’那家伙一听,一掌将老大的头盖骨击碎了。并告诉我们,如果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下场也一样。即使逃也没有用,就算逃到修罗地狱他也能找到我们。”

  “荒谬。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横山城城主?”织田风清道。

“我不愿意回忆起那晚的事。如果真的可以,我宁可没有在场。”水贼痛苦地说。“他真的是妖怪。上个月15,我们按照约定搞到了10个人的鲜血,化装成小贩来到横山城城下5里处的一座破庙。因为天尚早,我们留了两个人在那里守着血,我们就进入城下町去找点乐子。结果看到那家伙在大群卫兵的簇拥下出城,原来他就是城主斋藤信义。”接近半夜的时候,我们没有离开,就想知道他用血来干什么。我们躲在破庙里,听到一个酒鬼在唱歌。我们好奇地透过门缝往外一看。”

  “什么?”

   “信义大人从天而降,一口咬住了那个倒霉蛋的脖子,在一阵丝丝声中,那家伙便枯萎了。吸完了血,他说道:‘你们这几个混蛋听着,如果不好好办事,下场就和他一样!如果血液不新鲜!下场也一样!别以为躲在破庙后面我就不知道了。哼!’说完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几坛血如同红色的带子一样传入他口中。”

  “老大!攻打横山城吧!不管他是人是魔。我正宗也要拿他首级来见您!”

   风清歪着头,闭着眼。用扇子敲了敲头顶,:“叫人来带这个家伙出去。我有话对你们说。”

   水贼被拖走了。风清这才睁开眼,道:“真是宁人发指。虽然我知道信义素来敬重神佛,喜爱收集怪异之物。倒也无甚大事,想不到今日出了这样的事。”

“殿下的意思是。。。。。。”菊子试探地问道。

  “这样。召集奉行们到军议所开会。在朝廷和其他大名知道这件事之前,必须做出了断。”

“是。”

                                                                       (一)血案)

六月的近江,琵琶东岸,渔村外的一条小道上,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人。两个都穿着寻常武士打猎穿的衣服,一个穿的褐色,貌似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厚实,不戴帽,剃了个光头。黑脸、粗眉、丹凤眼、大鼻梁、厚嘴唇,最有特点的就是那看似钢针般要扎人的络腮胡。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开心地扯着喉咙向后面那位喊:“梅雪!你小子走快一点!蚂蚁都被你踩死一大片啦!再不走快点可没鱼吃啦!”

“呃。是,正宗大人。”后面这位约接近二十岁的样子,身材比那个叫正宗的矮一大截,着白衣服,头戴一顶乌帽子。皮肤析白,长得眉清目秀,不时拿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

“学人家公卿干嘛?咱们是豪族出身的大名家,可不是那些个搽脂涂粉牙齿漆黑的家伙。堂堂男子汉就得有个男子汉的样子。热了就脱衣服,你看我,袖子也扎起来,裤管也扎起来。不就图个凉快吧嘛。”正宗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咪咪地看着菊子。

“说什么这边风景不错,还有鱼吃我才跟来的。天不亮就出来了,到现在走了好几个时辰了。又热得要命。早知道就不出来了。”菊子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面,摘下帽子扇风。

  “喂!菊子!你可是坐在地藏菩萨头上的!”正宗叫起来。

“啊?”菊子跳起来,拜倒在地,给地藏菩萨磕头。口里还说着大堆好话。等他说完,抬起头来,却发现没了正宗的踪迹。四下张望却发现正宗伏在悬崖边,于是连忙跑过去,正宗转过头来,示意他低下身子慢慢过去。

   “怎么了?大人?”菊子轻声问。

   “没闻到血腥味吗?菊子?”正宗故意把鼻子抽了抽然后看看菊子。

  “可是您不是说是在渔村附近了吗?会不会是渔夫杀鱼后鱼血的腥味?”

  “绝对不可能,鱼血味不是这样的。而且,我看到一艘陌生的船。”正宗拔出刀,说:“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有什么事我叫你。你注意隐蔽好,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叫我。也不知道权兵卫一家怎么样了。

  “大人一定要小心啊。”菊子下意识地往怀里摸东西,却是把扇子。“原来我带着扇子啊。”

权兵卫是以前给正宗抗枪的足轻,跟了他好几年。因为一次战斗中腿部受了伤,没发打仗了,所以回了家继续当渔民。虽然是这样,正宗还是很挂念他的,没月都会给他在时的俸禄。而权兵卫也每隔一阵进城送几尾大鲤鱼给正宗。

慢慢接近村子边。正宗看到了他前所未见的景象,虽然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仗,见过那么多死人和残酷的场景,但是此时却让他感受到了阿鼻地狱般的场景:当他赶到村子临近湖边的空地时,看到了5个水贼打扮的家伙正在活活地割一个渔民的脖子,在渔民的惨叫声中,血顺着脖子流向地上的水罐。而权兵卫正被绑在一旁的柱子上,双脚被砍断了,嘴里流着血,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被割掉了舌头。被放完血的那个渔民被扔到了一边-----那里已经堆满了尸体。正宗心里骂道:“畜生啊!”正盘算着怎么去干掉他们,一个戴斗笠的水贼走了过来,正宗闪在一边的屋后。那家伙好象要脱裤子拉屎,正宗闪过去,拉他到屋后,一手把住他的脖子,喀嚓一声就扭断了,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做了死鬼。

  换上了那家伙的衣服,正宗把斗笠压地低低的,径直走了过去。

“快过来帮忙。这家伙力气真大呀。不让他最后死难消气。”一个水贼说道。

  他们现在要对权兵卫动手了,正宗拔出刀来。“好,你来。老子都割累了。”正宗看了一眼权兵卫,然后两刀划个十字切,砍下了两个并排按住权兵卫双膝的水贼,劈开了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家伙。搬尸体那两人回来了,看见此景,举刀冲了过来。正宗将刀向其中一个扔去,插了个透心凉,又对另一个赶上来的发出一声犹如地狱恶鬼般的大吼。那家伙便扑倒在地,七孔流血而死,估计是被震碎了五脏六腑。

正宗抱起权兵卫,一滴眼泪滴在了这个到死都不屈服的老部下脸上。劝兵卫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脖子向边上一歪,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从船仓里跑出来好几个水贼,全是被正宗那一声大吼引出来的。当他们看到这个人的如阿修罗般的双眼,听到野兽般的沉重呼吸的时候,全呆住了。

“正宗大人!”菊子跑下来了,鞋子已经跑掉一个,身上几乎被汗水打了个透。

“正、正宗。。。!织田正宗!”其中一个水贼绝望地大叫起来。其他水贼也流露出恐惧的眼神。

正宗慢慢地提着那把滴着血的刀,向他们走去。水贼全扑倒在地上,叫着饶命。正宗走到一个跟前,手一扬。其中一个的身子就被斜着削去了一半。

“饶命啊!正宗大人!我等也是被逼的啊!”剩下的全叫起来了。

“正宗!听听他们说完再杀也不迟啊!”菊子叫起来。正宗没有停手,又砍了一个脑袋。两人的血把剩下的几人染成了红色,仿佛是在血河中浸泡过的恶鬼。“正宗!”看情形这下子不会留什么活口了,菊子冲上去,抱住正宗。正宗下意识地把他摔到地上,踩住他的胸口,刀举起来了。

  “正宗!我是菊子!我是菊子!我是菊子!我是菊子。。。。。。”菊子嘶声竭力地吼着。正宗才清醒过来,一把拉起他。“咳。。。。。。。好痛。”菊子揉揉自己的胸口。“你差点把我也杀掉了。最好,问清楚。万一真的有人指示呢?”

  “啊!是!小的们是被逼迫的啊!”其中一个胆大的申辩道。

  “被逼来屠村的吗!”正宗目光如炬的盯着那人。

  “那你们为什么要收集血液!到底有什么目的!”菊子道。

   “是,是横山城的斋藤信义大人叫我们干的。”另一个水贼见他的胆大的同伙没有被杀,胆子也大了起来。

   “放屁!”正宗一脚踹翻他,又一脚上去,踢了一个后空翻,头着地,扭断脖子死掉了。“污蔑我家的支城主!罪不可摄!给你们机会不要,通通去死吧!”菊子还没来得及阻挡,几刀下去水贼就被杀得只剩下一个了。

“正宗!要是真有幕后主使。你把这个也杀了就不能为权兵卫报仇了!”菊子拦住了正宗。

  正宗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说:“起来说话!今天老爷不杀你了!”

“可是、大人。我、我、我、我起不来了。。。。。。”那家伙大哭起来。

“起不来?”正宗一把拉起来,却闻到一股臭味,原来那家伙屎尿都被吓出来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最好回城,等报明了殿下,再做计较。您看如何?”菊子捏着鼻子道。

  “畜生!”正宗吼道。“你把全村的人埋了!”

  夕阳西下,照在水面上,看起来就像一片血海。一片寂静,只有水浪拍打岸的声音和水鸟的悲鸣在村子周围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