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清岚 发布的文章

关于长篠合战的若干思考(上)

刊于:《国史读本》第11

原作者:大山 

译者:菊亭清季

 

本文是针对以往关于“长篠合战是武田军的自取灭亡”的普遍说法、经过对众多基础资料的再确认,针对其中的一些疑点展开推论,提出一种全新的说法。

为了鲜明地表明本文主张,还是先简单说说前人对于长篠合战的观点。本文是以名和弓雄先生的《长篠·设乐原合战的真实》(雄山阁,平成十年六月版)一文为主要参考文献,并加以深入的讨论。名先生认为:长篠合战的胜负关键在于织田方合理利用地形、构筑阵地而得到的“地利”,和巧妙地运用铁炮战术;并由此大胆地得出信长了解过西洋战史的推论。

先生花费了四十年的岁月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他曾召集了实际演练古式铁炮的团体,试着再现所谓的“铁炮三段击”。并根据这一实验的结果,否定了“铁炮胜利说”,提出了所谓“三段”实际上是阵地构筑的说法。他还认为,织田、德川联军通过构筑空堀、胸墙、栅栏等工事实施野战筑城、用火力辅助攻势防御等一系列手段,实施了在纵深阵地实现攻势防御这一近代战术。可遗憾的是,此观点的史料根据实在不足,实物证据的不足也让其难以立足。

笔者再检讨的史料主要是《长篠日记》,和目前普遍说法的来源《信长公记》。笔者比较了二者之间的异同,主要目的就在于否定“武田军自灭论”这一普遍说法。

 

所谓的长篠日记

 

《信长公记》是信长的右笔太田牛一的著作,可以说是以历史的主观视角记录的“正史”。而与此相对的,《长篠日记》则是古战场当地世家所传的“野史”。现传《长篠日记》的抄本中,最古者应该是明和年间(1764-1772)的抄本。此抄本的标题记为“三州长篠合战记”,而除此之外,其与其他系统的抄本并没有内容上的差别。

《信长公记》中关于长篠合战的记述大多只是记录了天正三年发生的事情。毕竟,这是一部记载信长一生事迹的书,其文量与《长篠日记》相比还是少了许多。然而,《信长公记》是由人们戏称为“记录魔”的太田牛一、发挥其惊人的记忆力而作的书籍,其可信性一直受到历代史家的肯定。另一方面,《长篠日记》以长篠合战为主题,文量丰富,从合战起因写起,详细记录了两军准备、合战的情况等过程。就长篠合战一事的记载,其丰富性要大大优于《信长公记》。

然而,即使《长篠日记》的原作者实际目击了合战当日的状况,书中关于武田胜赖阵营内军议的记载却可能只是以传闻为基础。书中记载长坂长闲在当时的军议上起了相当恶劣的影响。然而,现在史家已经证明长坂长闲并没有参加长篠合战。单从这点看来,《长篠日记》的真实性已经相当可疑。然而,书中对合战描写的真实与详尽,却令不少人放弃了“该书是本劣作、伪作”的想法。

关于长坂长闲的反面角色,可能是受了《甲阳军鉴》的影响。然而,《长篠日记》的成书年代是在天正六年前后,也就是在武田氏灭亡之前。对于这一疑点,笔者的观点是:本身,《甲阳军鉴》的成书年代就是不确定的。《甲阳军鉴》的成书年代如果是在天正六年以前,那么《长篠日记》里的记载多少会受其影响;就算《甲阳军鉴》是在武田氏灭亡后写成的,那么关于长坂长闲的负面角色描写,也有可能是在《长篠日记》的传抄过程中被慢慢添加进去的。

据笔者个人的想法,《长篠日记》最初是由当地住人的口头传说,然后有人以此传说为基础,于天正六年前后写出最初版本。而在后世的传抄过程中不断加入其他内容而成为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长篠日记》。笔者肯定此书可信性的原因就在于,书中明确、详细地记载了战场上的战死者人数。这一点不是没有亲临战场的人可以做到的——至少,我们可以认为,此书作者是一个有着丰富战场经历的人物。

 

《信长公记》所记的长篠合战

 

现今普遍说法的根据——《信长公记》中,关于长篠合战的记载并不是很多。这里介绍一下全文。

 

卷八                 太田和泉守记

天正三年乙

(中略)

三州长篠御合战之事

五月十三日,作为三州长篠的后援部队,信长与嫡男菅九郎(信忠)率大军东进。其日着阵热田神社。目睹了神社八剑宫的颓败景象,信长下令木工冈部又右卫门对神社神宫进行修缮。

五月十四日,着阵冈崎。十五日,原地逗留一日。十六日,移阵牛窪城。留下丸毛兵库头和福田三河守作为当城警卫。十七日,扎寨野田原。十八日,信长公于志多罗乡的极乐寺山着阵,菅九郎着阵新御堂山。

设乐原是包围在大片丘陵当中的低洼地带。总势约三万人的织田、德川联军在设乐原西面群山、敌军不易窥见的地方构筑了大片阵地。按当时惯例,先阵由当地的国侍德川家康担任,他着阵于坂上的高松山(弹正山)。织田军的泷川左近(一益)、羽柴藤吉郎(秀吉)、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三将着阵有海原,直面东面的武田军。同时,德川军、泷川军的阵前设置了防马栅。

包围设乐原的有海原一带,北面的凤来寺山与西面的太山相连,南面的鸢之巢山与向西延伸的山群构成了一道深山壁障。太山与鸢之巢山南北相距不到三十町,のりもと川(大野川)就从两山的夹缝之间流入设乐原。北面的凤来寺山胁流下的泷泽川(寒狭川)与附近的大野川合流,而长篠城就位于两川汇合点西南的平原地带。

如果面对河流、在鸢之巢山布阵,可能武田四郎(胜赖)就不会见到后来发生的惨剧。可是胜赖在长篠城外留下部分攻城部队后,自己率众越过泷泽川三十町,径直进入了有海原。武田军里除了甲信的部队,还有西小野的小幡党、骏河众、远江众、三河的作手众、田峰众、武节众等,总势达一万五千人。部队分成十三股,在设乐原前面向西边布阵。相邻的两股部队之间只有二十町左右的距离。

信长公将与武田军近距离对峙这件事看作是天佑,并决心在此役中彻底打垮敌军。为了尽可能地减少己方在战斗中的损失,信长开始运用各种各样的智谋。首先,信长公召来了坂井左卫门尉(酒井忠次),以他为大将并拨给他德川军中装备有弓、铁炮的精兵两千人,另有由金森五郎八(长近)、佐藤六左卫门、青山新七息、贺藤市左卫门等人率领的、装备了铁炮五百挺的信长公马廻众二千人。总势四千的军势于二十日戌刻穿越のりもと川,从南面的深山迂回而过,于二十一日辰刻向长篠东南的鸢之巢山发起攻势。酒井势扬起旗头,在奋迅的大吼声中向山上发起攻击。数百挺铁炮轰然发射,迅速打散了敌方的守备部队。而酒井势也成功地进入了被围攻的长篠城。酒井势与城中守兵一起从城内杀出,烧毁了敌人的阵屋。长篠城兵时来运转,而遭到逆袭的武田攻城部队被迅速击溃,向凤来寺方向败退。

此时,在设乐原,信长公来到家康阵所弹正山,居高临下地观察敌方的动静。由佐佐藏介(成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野野村三十郎、福富平左卫门(秀胜)、塙九郎左卫门(直政)等奉行众率领的千挺铁炮众接到了可以在战场自由进退的命令,正在阵地上等待战斗的开始。

不久,战斗打响了。作为对织田、德川联军活动的回应,武田军开始向敌阵突击。第一阵的攻势由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率领的精兵发起。山县队在太鼓声中向联军的阵地发起猛烈的进攻。这时织田军阵地上铁炮声四起。猝不及防的山县队立刻被打乱了阵形,并很快撤出战场。第二阵是由武田正用轩(信廉)队发起的突击。织田、德川军依计划诱敌深入,在武田队完全处于铁炮射程内时向其发起密集的射击。武田队被击杀过半,被迫撤出战斗。第三阵的西上野小幡党的赤武者,是被称为“马上巧者”的有名的关东众。可小幡党的骑马突击在面对隐身胸墙之后的织德铁炮兵的密集射击时仍然没有见效。结果小幡众还是被打倒大半,狼狈败退。第四阵是统一着黑色军装的武田典厩(信丰)队,可还是遭到了相同的下场。面对武田军各队的轮流进攻,织田、德川联军并不令部队冲出,而是只以铁炮进行射击。第五阵的马场美浓守信春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战斗从五月二十一日日出的时候(寅时、卯时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未时左右。其间武田军虽然几次突入联军的防御阵地,可在联军的回击之下可战兵力逐渐减员。逃得一死的残兵聚集到本阵,武田胜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战败,于是引残兵向凤来寺方向败退。信长公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他下令全军突出阵地,追击残敌。

是役,武田军被讨取的名将就有:山县三郎兵卫昌景、西上野小幡信贞、横田备中、川窪备后、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土屋惣造昌次、甘利藤藏、杉原日向、名和无理介、仁科、高坂又八郎昌澄、奥津、冈部、竹云、惠光寺、根津甚平、土屋备前守、和气善兵卫、马场美浓守信春等。这其中,没有人像马场美浓守一样、是在殿军时被讨死的。此役武田军折损了众多兵力和名将。包括逃到山中饿死者、落水溺死者等,被讨死的人多达一万。

在总撤退过程中,胜赖把秘藏的骏马舍弃在了阵所的虎口。这匹马后来就被放入了信长公的厩舍里。

战事结束,信长完成了对三河国内处置之后,于五月二十五日回到了岐阜。

战后,德川家康趁势进入骏河,烧毁国内诸多武田方阵所以后归阵。远州高天神城虽然还在武田胜赖手中,但城池的陷落已经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另外,美浓岩村城守将秋山信友、大岛杢之助、座光寺为清三人率甲信士兵开始做笼城准备,而信长的嫡男菅九郎信忠很快就统兵东进,包围了岩村城。

织田德川联军在此役大胜而还,究竟是织田还是德川从武田家获得了更大的利益?从来就没有在不损害到己方利益就能完美地击破强敌的例子,但是武勇的信长公在冥冥之中的庇佑之下,做到了。德川家还从武田家手中夺回了三州、远州的失地,家康多年来拧结的愁眉终于可以舒展了。就如同一个天生就为了弓矢(大概引申义为战争)而存活的人,信长公在接下来的几年,仍然继续体验着在休憩时以山野、海岸为床,以甲胄为枕的辛苦生活。这其中的感受实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桑田忠亲校注《新订信长公记》

   平成九年五月十五日发行

   新人物往来社刊摘录

 

(为了方便读者后文的阅读,附上《信长公记》之原文:

巻八    太田和泉守これを綴る

  天正三年乙亥

      (中略)

   三州長篠合戦の事

 五月十三日、三州長篠後詰として、信長、同嫡男菅九郎、御馬を出だされ、其の日、熱田に御陣を懸けられ、当社八剣宮癈壊し、正体なきを御覧じ、御造営の儀、御大工岡部又右衛門に仰せ付けられ候ひキ。

 五月十四日、岡崎に至りて御着陣。次の日、御逗留。十六日、牛窪の城に御泊り。当城御警護として、丸毛兵庫頭?福田三河守を置かれ、十七日、野田原に野陣を懸けさせられ、十八日推し詰め、志多羅の郷、極楽寺山に御陣を居ゑられ、菅九郎、新御堂山に御陣取り。

 志多羅の郷は、一段地形くぼき所に候。敵がたへ見えざる様に、段々に御人数三万ばかり立て置かる。先陣は、国衆の事に候の間、家康、ころみつ坂の上、高松山に陣を懸け、滝川左近?羽柴藤吉郎?丹羽五郎左衛門両三人、同じくあるみ原へ打ち上り、武田四郎に打ち向ひ、東向きに備へらる。家康、滝川陣取りの前に馬防ぎの為、柵を付けさせられ、彼のあるみ原は、左りは鳳来寺山より西へ太山つづき、又、右は鳶の巣山より西へ打ち続きたる深山なり。岸を、のりもと川、山に付きて、流れ候。両山北南のあはひ、纔に三十町には過ぐべからず。鳳来寺山の根より滝沢川、北より南にのりもと川へ落ち合ひ候。長篠は、南西は川にて、平地の所なり。川を前にあて、武田四郎鳶の巣山へ取り上り、居陣候はば、何れともなすべからざる候ひしを、長篠へは攻め衆七首差し向け、武田四郎滝沢川を越し来たり、あるみ原三十町ばかり踏み出だし、前に谷を当て、甲斐、信濃、西上野の小幡、駿州衆、遠江衆、三州の内つくで、だみね、ぶせち衆を相ひ加へ、一万五千ばかり、十三所に、西向きに打ち向き備へ、互ひに陣のあわひ廿町ばかりに取り合ひ候。

 今度間近く寄り合わせ候事、天の与ふる所に候間、悉く討ち果たさるべきの旨、信長御案を廻らせられ、御身方一人も破損せず候様に、御賢意を加へらる。坂井左衛門尉を召し寄せられ、家康御人数の内、弓?鉄炮然るべき仁を召列れ、坂井左衛門尉を大将として、二千ばかり并びに信長の御馬廻鉄炮五百挺、金森五郎八、佐藤六左衛門、青山新七息、賀藤市左衛門、御検使として相添へ、都合四千ばかりにて、

 五月廿日戌の刻、のりもと川を打ち越し、南の深山を廻り、長篠の上、鳶の巣山へ、

 五月廿一日、辰の刻、取り上り、旗首を推し立て、凱声を上げ、数百挺の鉄炮を僮と、はなち懸け、責め衆を追ひ払ひ、長篠の城へ入り、城中の者と一手になり、敵陣の小屋々々を焼き上ぐ。籠城の者、忽ち運を開き、七首の攻め衆、案の外の事にて候間、癈忘致し、鳳来寺さして敗北なり。

 信長は、家康陣所に高松山とて小高き山御座候に取り上られ、敵の働きを御覧じ、御下知次第働くべきの旨、兼ねてより仰せ含められ、鉄炮千挺ばかり、佐々蔵介、前田又左衛門、野々村三十郎、福富平左衛門、塙九郎左衛門を御奉行として、近々と足軽を懸けられ、御覧じ候。前後より攻められ、御敵も人数を出だし候。一番、山県三郎兵衛、推し太鼓を打ちて、懸かり来たり候。鉄炮を以て、散々に打ち立てられ、引き退く。二番に、正用軒入れ替へ、かかればのき、退けば引き付け、御下知の如く、鉄炮にて過半人数打たれ候へば、其の時、引き入るなり。三番に、西上野の小幡一党、赤武者にて、入れ替へ懸かり来たる。関東衆、馬上の巧者にて、是れ又、馬入るべき行にて、推し太鼓を打ちて、懸かり来たる。人数を備へ候。身がくしとして、鉄炮にて待ち請け、うたせられ候へば、過半打ち倒され、無人になりて、引き退く。四番に、典厩一党、黒武者にて懸かり来たる。かくの如く、御敵入れ替へ候へども、御人数一首も御出だしなく、鉄炮ばかりを相加へ、足軽にて会釈、ねり倒され、人数をうたせ、引き入るなり。五番に、馬場美濃守推し太鼓にて、かかり来たり、人数を備へ、右同断に勢衆うたれ、引き退く。

 五月廿一日、日の出より寅卯の方へ向けて未の刻まで、入れ替はり入れ替はり相戦ひ、諸卒をうたせ、次第次第に無人になりて、何れも、武田四郎旗元へ馳せ集まり、叶ひ難く存知候歟、鳳来寺さして、僮と癈軍致す。其の時、前後の勢衆を乱し、追はせられ、

 討ち捕る頸の見知る分、山県三郎兵 衛、西上野小幡、横田備中、川窪備 後、さなだ源太左衛門、土屋宗蔵、 甘利藤蔵、杉原日向、なわ無理介、 仁科、高坂又八郎、興津、岡部、竹 雲、恵光寺、根津甚平、土屋備前守、 和気善兵衛、馬場美濃守。

 中にも馬場美濃守手前の働き、比類なし。此の外、宗徒の侍?雑兵一万ばかり討死候。或ひは山へ逃げ上りて飢死、或ひは橋より落され、川へ入り、水に溺れ、際限なく候。武田四郎秘蔵の馬、小口にて、乗り損じたる、一段乗り心ち比類なき駿馬の由にて、信長御厩に立て置かれ、三州の儀、仰せ付けられ、

 五月廿五日、濃州岐阜に御帰陣。

 今度の競に、家康駿州へ御乱入、国中焼き払ひ、御帰陣。遠州高天神の城、武田四郎、相拘へ候も落去幾程もあるべからず。岩村の城、秋山?大島?座光寺、大将として、甲斐?信濃の人数楯籠り候。直ちに菅九郎、御馬を寄せられ、御取巻きの間、是れ又、落着たるべき事勿論に候。

 三?遠両国仰せ付けられ、家康年来の愁眉を開き、御存分を達せらる。昔もヶ様に御身方恙く強敵を破損せらるる様これなし。武勇の達者、武者の上のかほうなり。宛も照日の輝き朝露を消すが如く、御武徳は惟車輪なり。御名を後代に揚げんと欲せられ、数ヶ年は山野海岸を栖として、弓箭の本意、業として、打ち続く御辛労、中々申すに足らず。

 

十五

北近江统一了。可是因为玄蕃的死,长滨却像是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清季收拾了玄蕃的衣甲、佩刀不动国行和他生前最喜欢的奈良的菊酒,连同他的骨灰,一起沉到了千里琵琵湖底。

 

若干年后的大茶会上,头发已经花白的清季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那是西市正大人特意为玄蕃留的——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政荣在天守阁对他说过的话:

“真是个孤僻的家伙啊!”

 

“玄蕃……一个人在湖底,一定很孤独吧……”清季想着,仰头饮下了茶碗中苦涩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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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更正:在电脑上录完全篇《百年孤独》之后,终于在网上查到彦根井伊氏的各郡、各村检地数据,由是发现原来彦根城是在犬上郡……- -b出于在下懒惰的原因,就不在原文里更正,仅在这里发布迟来的更正一条,并向被偶误导的同学表示最诚挚的歉意……m(- -)m

十四

那些女人被解开绳子的时候,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喜悦。

“好了,现在你们已经自由了。以后该怎样就怎样。离开近江,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玄蕃平静地对她们说。她们当中有几个年轻一些的,已经开始抱在一起哭泣了。

清季又看了一眼井伊直忠的正室。她还是一脸的冰霜,既不兴奋也不激动,只是狠狠地盯着清季和玄蕃。

清季突然萌发了杀掉她的想法。可她立刻被另外几个女子搀走了。

 

回彦根城的路上,清季和玄蕃牵着马,远远地跟在足轻们的身后。夕阳将雪地染成了橘红色,在两人身前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你不怕回去被罚吗?”玄蕃问。

“不怕。正宗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的。”

“哦?怎么讲?”

“呵呵……我出长滨城之前,主公对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我们都是他们的好部将,要我们俩平平安安地回去见他。”

“哈哈哈……”玄蕃苦笑着,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我总是觉得,这次我不能再见到西市正大人了。”他突然说道。

“笨蛋!你在说什么!”

“有时候想一想,我真是厌恶我自己啊…一面说我不杀人不杀人,可一拿起刀就成了个疯子。不但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还差点杀了最好的朋友……也许我这个人天性就是邪恶的,骨子里就是残暴……想想真是厌恶我自己啊……”

“……”

“让自己这么厌恶的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玄蕃!”

“杀戮终将会有报应……”

“玄蕃!!”

“顺着银河渡往西天的,不止井伊家的人啊……”

“玄蕃!!!”

“……嗯?”

“我们是好兄弟。十三年前就在熊野权现面前发过誓,要一起打遍天下的。现在,谁都不许说死的事。”清季很认真地,一字一板地说道。

玄蕃笑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清季骑上砥黑,冲玄蕃喊道:“太阳要下山了,赶快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哦!那你早点回城。我可不想一个人挨骂。”

玄蕃笑了:“知道了。”

 

清季拍了拍砥黑的脖子,向足轻们小跑而去。就在他刚刚追上他们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铁炮的声音。

“呯!”

足轻们立刻慌乱起来。清季连忙扯住辔头,回头看去。

 

夕阳已然剩下半个橙红的脸庞。橙红到宝蓝的颜色,在天空上从西到东,一层层地沉淀开来,美得令人心惊。在傍晚如此艳丽的天空下,地面上的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黯淡和迷离。玄蕃不高的身躯似乎也融化在黝黑的群山与旷野之中。“看不清!看不清!!玄蕃!玄蕃!!”泪水涌上清季的眼睛。他茫然地移开目光——一个女人!她托在手里的长长的东西还在冒着青烟。

“是她!”清季把目光移了回来。看不清面孔的玄蕃,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可他也像发丝一样弱不禁风,摇晃了几下之后,颓然地向后翻倒在地。

“混…混蛋!!!”清季怒吼着拉出越中则重,如发狂的猛兽一般扑向了那个女人——井伊直忠的正室。那个女人平静的面孔上似乎露出几丝惊讶和恐惧。她举起铁炮,试图用它架住迎面劈来的刀。

“去死吧!!!”凶猛地一刀,那个女人连人带枪被纵剖成两半。污秽的尸块撒了一地。愤怒,随着淋漓的鲜血,在一瞬间洒落在地,裸露出长久以来暗藏于心底的悲伤。清季丢下手里的血刀,哭喊着抱起了玄蕃。

铳弹准确地穿过了玄蕃的胸膛。

“玄蕃!玄蕃你醒一醒啊玄蕃!!”泪水滴落在玄蕃脸上。

玄蕃微微撑开眼皮,长出了一口气,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与清季的泪水混在一起,流下嘴角。

“我……我果然逃不出……杀戮的报应啊……”

“笨蛋!傻瓜!!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清季怀里的玄蕃一下子变和那么轻,轻得好似十三年前那个被打得动弹不得的瘦弱少年。

“七郎……以后……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好好活着……我…我……”

“混蛋!你敢!你敢!!”清季咆哮着打断了他,“你敢一个人先死!混蛋!你在熊野大权现面前是怎么说的!啊?!今生都要做好兄弟啊!!”

玄蕃无力地摇了摇头:“来……来世……”他嘴唇翕动着,殷红的血却淹没了后面的话,从他的口鼻中汹涌而出,与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面孔……

十三

“玄蕃,等一下!”

清季在大手门追上了玄蕃。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清季又说:“是正宗让我过来的。”

“哦。”他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清季扭头看看那二十七个俘虏:双手被粗绳反绑,腰上捆着麻绳,长长地被串成一串,活像儿时玩的蚂蚱。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老妇,白发凌乱地铺散开,目光呆滞。“这就是井伊直忠的母亲吧?”清季想。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样子与前面的老妇完全两样:长发垂腰,扎得整整齐齐,身上华丽而整洁的十二单衣说明她并非寻常身份的女子。她在走过清季和玄蕃身边时,稍稍停了一下,微偏起头,眼睛似乎还斜睨了他们两人一眼。

清季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个就是井伊直忠的正室吧?”清季问身边的足轻组头。

“是的,右京大人!”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向了西边。然而玄蕃看上去却一点没有要处决俘虏的意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带着头,慢吞吞地向荒凉的野地走去。两个骑马的阵大将,十来个足轻,二十七个串成一串女子……这种场景真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玄蕃,你在干什么?太阳都要落山了,你怎么还不动手?”清季有些沉不住气了。

玄蕃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地看着橘红色的太阳。

“玄蕃!”

那家伙居然拉下了面甲……

“铿!”清季解下肋差的鞘,对准玄蕃的脑袋就是狠狠的一下。“你到底要干什么?!”清季大喊。

玄蕃扭过脸来——因为拉下了面甲,清季看不到他的表情——用他固有的不缓不急的声音回答:“放了她们。”

 

虽然隔着面甲传来的声音有点含糊,可“放了”两字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清季耳中。

“放……放、放了?!你说‘放了’?!”清季顿时觉得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的确,当时就算一个霹雳打在他脚底下,也不会让他吃惊成这样。

玄蕃似乎翻了个白眼。他掀开面甲,扯大了嗓门吼道:“我说,我要放了她们!”

“你……你是不是疯了!正宗要她们的人头,你却要放了她们?!违抗军令要怎么处罚你知道吗?!”清季吼道。

“我已经决定了。”

“混蛋!你得跟我说清楚!”清季一把扯住了玄蕃的辔头,“我可不想被你连累白白去送死!”

“你要干什么?”玄蕃的眼里迸出火花。

“我要你跟我解释清楚!”

“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兄弟!就凭我们在熊野大权现面前发的誓!!”

玄蕃无语了。他勒住马,转头向身后的足轻吩咐道:“你们几个,看住她们。在我和右京大人回来之前不许擅自处置。”

足轻们面面相觑,然后点了点头:“是!”

 

清季和玄蕃来到远离足轻和俘虏的荒地上。两个人都下了马,牵着各自的马,慢慢地走着。

“说吧,你为什么想放了她们?”清季直接发问了。

“不为什么。我只是……”

“嗯?”

“我只是……”玄蕃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我只是不想再杀人了。”

“作为武士却不敢杀人,你不觉得可耻么?”

“那么,你认为我是胆小鬼了?”

“不是。”清季停下脚步,“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解释清楚。我还是那句话,在我弄明白原因之前,我不会同意你这种愚蠢的做法。”

玄蕃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清季的前面。他回过头看了看清季,然后突然拉出了不动国行。

“……!”清季的右肩抽搐了起来,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越中则重。

“我七岁学习剑术,从十四岁手刃仇人开始,十几年来——特别是来到长滨以后的四年来,死在我刀下的人不下数百。我又怎么会害怕杀人呢?”玄蕃不动声色地说道。突然,他猛地将不动国行横到清季面前:“你难道看不出,这把刀濡染了多少血光,封印了多少的不散阴魂吗?”

“……”

“你难道不知道杀人是一种罪孽吗?”玄蕃接着说。他顿了顿,把刀收了回去。

“……!”

“还记得我们流浪的时候吗?我那时候是多么崇拜信长公啊。可现在,我却只能看到隐藏在他光芒背后的血腥。”玄蕃一边说,一边解下头盔,挂在马鞍上,“长岛杀了两万无辜百姓,加越两国四万有余。还有比壑山、荒木一党……信长公长剑一挥,就是斩首数万。他甚至连自己的外甥、女婿都不放过……如果这些人都要向信长公索命的话,信长公就是有十万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

“那你自己也背了几百条人命债。为什么你在战场上就不会有这种愚蠢的妇人之仁?”清季已经有了几分怒气。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上流着的是魔王的血液吧。我一上战场,一拿起不动国行,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也许,我真的是个转世的阿修罗……”

“那你现在呢?放下刀剑的你,现在又想做什么呢?你以为放了那些女人就能给自己赎罪么?”

“不。我只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混蛋!”愤怒的清季一拳抡倒了玄蕃,并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无辜?可笑!一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居然在这里对我说什么无辜??混蛋!那被你杀死在战场上的人就死有余辜吗?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也不曾欠你什么,他们就不无辜?他们就活该被你生生砍作两半?混蛋!混蛋!!要是这些人来向你索命,你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的脑袋砍上千次万次?!在武士的眼里,本来就不应该有‘无辜’这两个字!

“无辜?笑话!难道我就有‘辜’吗?在琵琶湖边你差点夺去了我的性命,难道我就个死有余辜的罪人吗?!”

听到最后几句话,玄蕃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他用力地将清季推倒在一边,站起来,大声吼道:

“是!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可你想过我的痛苦吗?!我从小就吃尽生活之苦,所以才会选择成为武士。我只想让别人不再过我幼年的痛苦生活。可当上武士又如何?杀人,杀人,杀人,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战场上杀敌人,战场下还要杀俘虏!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功业,天下人,这些全是他妈的臭狗屎!早知会有这么重的杀戮,那还要加入其中干什么?还要发起这场战争做什么?!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武士的命运就是如此。没有鲜血,我们又如何建立属于我们的新秩序……”

“骗人!大骗子!!这全是野心家的权谋……以无辜者的鲜血去交换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权力……”

“我们不是为了权力而挥刀,我们只是……”

“可我看到的只有肮脏的鲜血和杀戮!我们是在用无耻的杀戮在换取我们的虚名和权力……我们挥刀杀人,而同时也有一把刀随时会斩下、要去我们的性命。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战场上的一具尸体,那又该怎样?那些武名、权力,又有什么用……!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啊……!!

“我不是……我不是杀人机器啊……!!!”

玄蕃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可在清季听来,却更像是猛兽受伤后的呜咽。他抬起头,看到了玄蕃脸上滑落的泪水……

 

玄蕃……也会流泪吗?

在江户被酒馆老板打得几乎全身散架,他没有哭。

在奥州饿了三天又差点命丧狼口,他没有哭。

在长滨的地牢里,面临切腹的厄运,他也没有哭……

可现在……

 

清季的怒火一下子被玄蕃的泪水浇灭了。

“我不是杀人机器啊……!”玄蕃的话一下子击破了长久以来横隔于清季心中的壁障,清季似乎又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玄蕃,那个织田源左卫门盛信……

清季走过去,轻轻地搂住玄蕃的脖子——就像十三年前在江户那个夏天做的一样。

“好了,我明白了……

“我和你一起,把那些女人放了吧。”

十二

彦根城的天守阁。一派热闹而喜庆的气氛。

“终于可以赶在新年之前回家啦~!”四十把头盔高高抛起又接住。

“你是在想坂田屋的小茜吧?”宁藏嘿嘿一笑。

“不止啊……还有阿静、小雅、阿繁……有好多好多啊!”

顿时哄笑一片。众人都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四十的好色。

 

这时,桂田善兵卫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木匣子。

“典厩大人,井伊直忠的首级已经找到了。”

正宗点了点头,“把他的头和身子放在一起,好生安葬了吧。”

“大人不验首?”

“不用了,埋了吧。”正宗摆了摆手,示意善兵卫退下。

善兵卫站着不动。

“还有什么事?”正宗问道。

“井伊直忠的母亲、正室、侧室以及侍女,共二十七人已被捕获。现在正在地牢听候大人发落。”善兵卫说话的口气带着几分犹豫。而听到这话,所有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唔,知道了。”正宗看着善兵卫走出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织田盛信!”

玄蕃和清季同时打了个寒战。清季惊讶地看看玄蕃,又看看正宗。

“有!”玄蕃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现在我以战场总大将的身份,命令你亲自将这二十七人带出彦根城处死。太阳下山之前,我要看到她们的首级。二十七枚,一个也不能少!”说着这话的正宗脸上突然浮现出可怕的狰狞,“记着!一个也不能少!”

沉默。

玄蕃的脸颊在抽搐。

“怎么?难道你又想抗命不成?”正宗提高了嗓门。

“大人,让我去吧。”清季站了起来,轻轻地将玄蕃挡在身后。

“梅雪,你让开,没有你的事。”正宗说道。

“大人!”

“退下去!”一声咆哮,“一个会对敌人有妇人之仁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好武士?!”

清季不愿坐回去。可玄蕃在他耳边说了声“坐回去”,便站到了他前面:

“听令!”

然后,他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头盔,默默地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旁观的几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

“梅雪,你也去吧。”正宗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脸上似乎带有不易觉察的笑容。

十一

太鼓的响声惊破了深夜的静谧。

 

“井伊那边,看来已经觉察到事情的变化了。”政荣说着,戴上了他的饰金鹿角盔,“不出意外的话,天亮时分他们就会开始布阵,准备决战了。”

“那正好。我倒要看看井伊赤备还有没有几十年前的威猛。”正宗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面向已经完成集结的部队。

“将士们!百年难遇的建立武名的机会来了!请好好看一看,”正宗指向乱咂咂的井伊阵,“这就是我们的敌人,这就是几个时辰后即将被我们宰割的猎物。

“要快!要狠!不要放走一个敌人!这一战,我们不要首级,只要让敌人的鲜血喂饱我们手里的钢刀。让井伊的胆小鬼们见识一下我们织田武士的武勇!

“各位!握紧你们手里的刀!那便是我们织田家的命运!

“为了织田家的命运,奋力杀敌吧!!!”

正宗有些撕哑的声音被寒风吹起,融进了黑永乐钱大旗“猎猎”的抖动声中。ヘイ~~ヘイ~~ホ~~”九千余人的声音合为一体,震得大地都在战栗。清季的心里一阵惊悸,不由得抬头看看天空。

银河已经不见了。

 

银河消失了,证明天就要亮了。天空褪去了沉沉的黑色,呈现出深邃的蓝色。大军布好阵形,密密麻麻地罗布在坡上。暄哗已然平息,阵里安静得只有马的响鼻声。而坡下井伊军阵中仍是止不住的骚动,马嘶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乱作一片。

正宗抬头看看宝蓝色的天空,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军配。

法螺号响起来了!

~!!!”随着一声整齐划一的怒吼,玄蕃带着100骑的骑兵,率先冲下斜坡。还没开始布阵的井伊军有点猝不及防,慌张的足轻四散奔逃。遍着青甲的骑兵很快在火红色的井伊阵中杀出一条通路。按照政荣的安排,骑兵们只是随意冲杀一阵,随后便很快回到阵中。

“怎样?”正宗偏着头问道。玄蕃拍了拍坐骑的脸颊——那只棕色的大家伙嘴里“扑扑”地喷着白气——然后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死定了!”

 

之后,织田的军队再没任何动作,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底下井伊军的动向。

“开始布阵了。”千秋说道。正宗点了点头:“看来政荣猜的没错。一听说兵粮被焚,井伊昌直那条老狗也开始急着要跳墙了。”

“鱼鳞。是鱼鳞阵。”

“嗯…这老东西总算聪明了一回。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正宗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黑永乐钱大旗,又看看对面天空已经升起的太阳,然后扬起了军配。

脚下踢起的白雪乱扬。九千人马风雷一般涌下雪坡。青色的人流很快汇入红色的井伊阵中,与之绞在了一起。

 

清季和玄蕃的1600人盯住了井伊方大将服部则拓的部队,疯狂地对之发起攻击。

死斗。滚烫的血液不断从青红交杂的混乱战阵中喷溅扬起,在雪地上汇作一条条鲜红的河流。任何理智和人性都在这里被血色淹没,被刀光冲刷,冲刷出掩盖于人性之下的狂野兽性。

 

混战中,一个身着泛蓝胴丸的骑马人挥刀向清季冲来。清季注意到了这个人。

“这样的身手、体型,一点也不像一个成年人。”

清季一扯马缰,随手一刀劈开了身边一个赤甲足轻的脑袋。他还来不及甩掉刃上的血,便向蓝甲人冲了过去。

“报上名来!我菊亭清季不杀无名之辈!”

“我是井伊家大将、服部主水则拓之子、服部彦八!”一个尚带稚气的声音回答道。清季吐吐舌头,舔舔干得起皴的嘴唇,迎了上去。蓝甲人从清季的左前方冲来,手里的太刀斜斜地劈向清季的头部。

“你还嫩着!”清季双脚勾紧马蹬,身子向后一仰,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太刀。右手里的越中则重却顺势而起,只一下,便将那只持刀的手挥作两段。然后他伸出左臂,揪住蓝甲人束腰,借马的冲力把对方从马上掼了下来。身后的马回立即赶上,斩下了他的首级。

“是个成年人吗?”清季勒住砥黑,甩甩长刀。

“不。是个少年。”嘴边长了一圈茸毛的小马回一边喜滋滋地收起蓝甲人的刀,一边说道,“是个敦盛式的美少年哩!”

“啧!可惜我不是熊谷直实。”清季用冷冷的声音回答了马回的调侃。在劈倒一个井伊足轻之后,清季发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琵琶湖边几乎将清季推入鬼门关的身影,紧握他手中的利刃挥起又落下,周围的碎甲、残肢、鲜血纷纷扬起又纷纷坠落。这还是人类么?分明就是代表恐惧和毁灭的阿修罗。他手里的不动国行对于敌人只有一种诠释——

死亡。

 

清季的右肩和心口隐隐作痛。

“这……这不是我认识的玄蕃啊!”

 

“大人!大人!”使番的喊声把清季的注意力唤了回来,“前方发现服部主水的旗本!”

清季想也没想,直接吼道:“那还等什么?传令下去!全力击破他!务必摘下主水的首级!!”

 

……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井伊昌直发现部队已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撤!撤!!旗本先走!秋本明,你带2000人断后!撤!!!”那颗花白的苍老头颅不停嘶叫着,可拖着军旗的旗本只向后撤了几町之远,一阵铁炮声响起,逃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立刻应声倒地。

前方的退路上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大批身着青甲的足轻。

“岛津十字!!!”井伊的士兵们仿佛被几颗铳弹击垮了心理的最后防线。慌乱的士兵们丢下武器、旗指物,疯狂地四散逃去。

面对掩杀而来的三井田队,井伊昌直的眼里透出了绝望的神色……

 

未时,战场上已经看不到活着的井伊士兵了。井伊军团在总大将井伊昌直讨死以后开始总崩溃,在丢下近四千具尸体之后,怆惶地逃回了彦根。

 

“兵粮被焚,决战惨败。井伊家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彦根城这个空架子的落城,已经成为一个时间问题。”正宗看着眼前一列装着井伊家重臣首级的首桶,得意洋洋地在发往长滨的快件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十二月六日,大军包围了彦根城。

七日,井伊直忠拒绝了织田军的降伏劝告,并将织田军使番斩首。愤怒的正宗立即下令强攻彦根。

十二日,军心涣散的井伊军士发生哗变。织田军攻入城内。井伊直忠在阵屋中割腹自尽。彦根井伊氏灭亡……………………

三日后。丑时。与城中内应约定的行动时间。

“两位大人请回吧。”守在本阵帐外的卫兵弯腰说道。玄蕃和清季面面相觑。“为什么?”清季问道。

“典厩大人礼佛的时候,是不准他人入内的。”

“礼佛?”清季哑然失笑,“那好吧!玄蕃,我们到高点儿的地方看看吧。”

“哦哦。”玄蕃抿着嘴角,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正宗的紧张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江北两大势力战在即,江北的制霸权将落入谁手,这战过后就会有分晓。正宗这次,可是拿近万人的性命在赌呢……”清季骑在砥黑背上,一边说,一边来回捋着长长的马鬃。大黑马快活地打了几个响鼻。

“江北的制霸权……”玄蕃只是重复了这几个字,有点心不存焉地望着夜空。

“……内应才二十几个人,却要在守城军的鼻子底下放火烧粮。能否成功还很成问题。也难怪正宗会那么紧张地给八幡大菩萨叩头了……”

“……”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啊?什么?”

 

马儿踢着脚下的积雪,漫不经心地在阵地最高点兜着圈子。风很大,在清季的脸上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战前的黑夜,似乎比平时更加气势汹汹呢……简直让人觉得它有一股压力在挤着你。”清季环顾着四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两家打了这么久,总算要有个了断了。”玄蕃说道,“喏,你看那里……那是雪吗?”

雪?清季顺着玄蕃指的方向看去。浓墨色的夜空上,幽幽地泛出一道银色长带。真的是雪吗?星星点点的亮点构成的银带横贯整个苍穹。

“……是银河吧……”玄蕃自己回答自己。

银河。真的是银河。月亮早早下山去了,而这条炫目的银练就趁这时出现在夜空中。

“银河……了不起的银河……”朔朔寒风似乎吹起了银河里的鳞鳞星光,扬扬撒撒地吹进了清季心中。顿时,似乎有一股清流在心头涌动,冲走了许许多多的不快、烦恼、忧愁……甚至把战前的野望、紧张、不安,统统冲成了一片空白。什么军粮、决战、成败、制霸,也在统统一瞬间被冲到了九天之外。而那颗因大战而紧缩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玄蕃缓缓拉出了不动国行,“嚯”地指向了银河。

“……?”

玄蕃只是左右看看刀锋,笑了笑,又把刀收了回去。

“怎么了?”

“没事。”玄蕃笑着说,“我还以为在这样的星光下,我的刀锋看上去会更亮一些……”

“不行吗?”

“不行——反而更暗淡了哪!”玄蕃笑着,稳了稳跨下有些不安的大马,“看,银河一直落到井伊的阵里哪!”

果然,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熠熠的银河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与那里的地面相接。而那里,正是井伊家的本阵。

“那么,就让银河渡着井伊军的家伙们,升向西天极乐世界吧!”清季笑道。战前的那份悸动,又重新荡回心头。

 

正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东边地平线似乎有了点异常的变化。原来与天空黑作一片的地平线,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然后,那里天空的颜色也有了变化。暗红的颜色沿着地平线伸展开来,又渐渐地吞噬了那一带的黑暗,代之以火样的暗红。两军的士兵们似乎也注意到这一变化,嘈杂的声音一点点地大了起来。

“那边是怎么回事?”清季指着东方问道。

“莫非……”玄蕃喃喃道。

“成功了?!”

 

两人回到阵中不久,宁藏就驾着一骑快马撞进阵中。阵里的旗幡顿时一阵骚动。

“西市正大人武运昌盛……火已经着起来了,今夜的风正好助长了火势。彦根城里三个大粮仓全部起火,城里的守兵扑救不及已然乱作一团。内应们还顺手点着了他们的武库……”几日来一直在彦根城附近侦察的宁藏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井伊家的粮草,铁定保不住了。”

正宗站起来问道:“那二十几个内应呢?”

“趁乱撤出来了。我安排他们直接赶回长滨。”

瞬时间正宗似乎卸下了万千的重担,一下跌坐在交椅上。他合上眼睛,捏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全军集合!!”

天享八年六月二日,在完成信长公的周年法事之后,清季和玄蕃动身前往神崎郡的前线。

“你和玄蕃都是我的好部将。这次出阵,你们两个,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地回来见我。”咀嚼着西市正大人这句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话,清季翻身骑上闲了半年的大黑马砥黑,纵马出了长滨城……

 

西市正大人担心的松平援军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正宗势与三田井势迅速合流。半年之内,黑永乐钱大旗摧枯拉朽地涤荡了大半个彦根藩。在井伊军团退守最后半个爱智郡的时候,井伊氏真正只剩下一口气了。

 

“光殿,军粮的事有消息了吗?”本阵里,正宗一边死死盯住案上的地图,一边咬着手里的饭团。

“长滨方面来信说,”负责调度的军奉行伊达光辉答道,“今年高岛、伊香两郡收成都很不好。上殿为了照顾民意所以减轻了领内的税赋,所以军粮的筹集进行得很艰难。长滨那边正在想办法,但第一拨粮草可能也要到这个月底才能完成调集。而运到这里,恐怕要拖得更晚……”

“月底?八幡大菩萨保佑我们能撑到中旬吧……妈的,没有兵粮,军心不稳,这仗根本没法打。”正宗三口两口吞下饭团,招招手叫来小姓,“杉之丞,给我泡碗味蹭汤来……什么?味蹭没有了?妈的,那白开水总该有吧?妈的……”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正宗发话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还是退兵吧。等开春以后再作打算。”有人说。

“不行——”四十使劲摇头,“我们这时候退兵就等于是给井伊方面以机会。开春以后我们也未必能筹到多少粮草。我们最好是速战速决,快点把彦根拿下,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井伊昌直的动作实在难以理解。一方面他拉扯着主力部队到城外布阵;另一方面却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与我军决战。再这样拖下去,我们真的很危险。”清季道。

“唉!”正宗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实在不行,就只好向这里的农户征粮了。”

“典厩大人,请您慎重考虑一下。”玄蕃缓缓说道,“井伊军在撤退之前已经将大部分的粮食掠夺走了。这里的百姓连今年过冬的口粮都很难保证。”

“混蛋!”正宗一砸桌子站了起来,“那难道要我这近万人都饿死在这里吗!?”

“大人,您要想一下。万一招致领民反抗,我们可能连退路都没有了。”玄蕃还是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讲道,“再说,如果我们强行征粮,那跟无道的井伊家又有什么区别?”

正宗无话可说,一屁股跌坐在交椅上。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井伊昌直会丢下坚城彦根不守,反而来这里布阵和我们对峙呢?”四十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彦根城可是当年十五家大名联合普请的坚城啊。如果他们闭门不出,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在粮食吃完以前消灭他们。”

宁藏笑着说:“据潜入城内的探子回报,井伊的家老井伊昌直、犬冢直奉在军议上发生争论。井伊昌直那老鬼坚持要出城迎战,犬冢则主张笼城。两拨人互不相让。结果脾气暴躁的犬冢拿刀砍翻了帮井伊昌直说话的藤田三介,被井伊直忠直接丢进地牢了。而井伊直忠那个和稀泥的主儿就作了这么个决定,让井伊昌直出城布阵,但只许对峙,不许直接决战……”

四十也笑了:“真是个糊涂当主!井伊家出了井伊直忠这样的暗主,安能不亡?”

“宁藏!”

“是。”

“你在彦根城里一共安排了多少人?”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井田军师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不算太多,也就二十几个吧!”

“那城里的守军呢?”

“几百吧。能有500就已经算不错了。主力都在城外候着呢。”

“那帮笨蛋……他们就不怕我们抄了他的老巢?”四十一阵冷笑。

“以目前我军的情况来看,奇袭彦根已经没有可能。”政荣“嚓”地一声合起了扇子,“野战的话,9000余人对10000余,对方又有大量兵粮的支持,如果硬打,我们这一战的取胜机会也不大。可要是能先推倒支持这一万井伊军的支柱,那此役,我们必胜无疑。”

“你是说……”正宗凝重的脸色开始缓和。

政荣点了点头。他猛地拉出肋差:“这根支柱,就要由这二十几个人来推倒!”说罢,他手里的利刃狠狠地扎在地图的彦根城上。

 

清季胡乱披着件单衣,坐在树阴底下。两脚泡在凉凉的湖水里。

整整一个时辰了,鱼还是没有咬钩。清季开始厌倦了。他搬块大石头把鱼竿压住,然后把头枕在小臂上,一头倒在草地上。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扑鼻而来。

渔村的孩子们在远处戏水。喊声、尖叫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地传进耳中。

太阳给琵琶湖镀上了一层炫丽的金色。从树叶缝里漏下的阳光在四周、身上洒下无数圆形亮斑。

“夏天真的来了呢。”清季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大人!大人!”霜子的声音夹杂着木屐“吧嗒吧嗒”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清季懒懒地翻了个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霜子两脚向上地跑了过来。

“大人…咦?你这是什么姿势啊?”

爬起来,清季挠挠脖根:“唔唔…什么事啊?”

“看!作田村的八公公又给我们送了两条秋刀鱼来。”霜子一边说着,一边晃着手里的东西,“看呀看呀,多新鲜的鱼呀!哎呀你快看嘛!!”

“唔唔…是很新鲜…”清季心不在焉地嘟囊着:就两条鱼而已你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我这就回去做鱼。”霜子说完,又“吧嗒吧嗒”地跑开了。清季又好气又好笑地去检查鱼钩。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大声喊道:

“嗳~~霜子~~记得别把葱放进去~~

“知~~道~~啦~~”声音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鱼还是没有上钩。清季收起竿打算换个地方。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

“老爷!老爷!”

“三吉?”清季看着急急忙忙跑来的那个人,“这么急跑来做什么?”

三吉,清季家的小姓。这个矮小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清季面前。

“到处找您不到。夫人说您在这儿,我就,就跑过来啦。”

“什么事你说吧。”

“大殿,大殿他已经回来了。现在正要见您。”

“嗯?大人他不是还在神崎郡吗?”

“是!昨天还在典厩大人阵中。今天就带着二十骑马回,从前线回来了。”

“这样啊…那,你来替我钓鱼吧。我这就登城去。”

“啊啊?”三吉的表情立刻僵了——一副对守竿待鱼的事很不耐烦的样子。

“钓上来的话,晚饭给你加半条秋刀鱼。”清季把竿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向家里跑去……

 

“真是有信长公的遗风啊!”清季如是说。据说信长公当年也是喜欢只带几骑马回,在京都和安土之间纵马狂奔。

显然,西市正大人对这种吹捧很是满意。他微笑着摸摸了髭须:“本来嘛,我只不过到战场上转转、当当军监而已。正宗、政荣他们的表现已经让我十分放心啦!既然前线无可操心,我就先一个人回来了。”

“形势应该对我们很有利吧?”

西市正大人点点头:“嗯……政荣、千秋在浅井郡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昨天他们才来消息说,部队已经完成对神崎郡边境的压制,目前正在休整等待时机。我担心的是正宗那一路……井伊家的防御兵力都退缩在那里,所以有点棘手。再加上松平方面……”

“松平?松平已经决定出兵了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据宁藏前些时候探得的消息,那些人的确有北上的打算。”

“那就太糟糕了!松平要是在这时候插一脚,战局恐怕会这样僵持下去。这对我们相当不利啊。”

“是啊……”西市正端起了茶碗,轻轻地吹了吹茶水,“如果没有幕军的支援,井伊直忠怕是很难活过天享九年呢……

“喝茶吧!”

 

放下茶碗,西市正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清季拍拍右肩答道,“只不过耍刀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他笑笑,接着道,“真希望玄蕃刺伤的是我的左肩啊!”

“你啊,还是老样子。”西市正也笑了,“耍不了刀,拿着军配当个军师也可以嘛!你不是学过神德流的兵法?”

“大人说笑了,我学的只不过是神德流兵法的皮毛而已呀。而且,我天生就是在刀刃上打滚的命。这些年在枪林弹雨里横冲直撞,早就已经习惯了。再说了,现在已经有三井田、加藤两位军师,我再插一腿,不是显得很多余吗?”

“哈哈哈哈……那么,你就再‘横冲直撞’一次吧!”

“大人要我出阵?”

“如果你的伤允许的话。”

“当然可以!我说过不碍事的!”

“嗯。那么,你带上你自己的1500人,应该就差不多了……哦,城里还有些铁炮和弹药,顺便也带上吧。下个月初你就到正宗那边去。我实在不放心那边的情况……”

“是!”清季俯下身,行了个礼,“不过……”

“什么?有话就说吧。在我面前你不必据束。”

“我希望玄蕃能跟我一起去。”

 

大人明显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为什么?一年的禁足期才过了不到半年哩!”

“大人,我和玄蕃是十几年的好友。来到长滨四年,每次出阵我们两个都是在一起的。我……实在不愿丢下他一个人。而且,我觉得一年的禁足期实在是太长了。玄蕃只不过是因为误伤,才……”

“误伤?你说误伤?”大人一脸严肃地打断了清季的话,“比剑时把自己十几年的好友刺成重伤,叫作误伤?”

“……”

“再说,把我的手下重臣刺成重伤,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大人接着道。

清季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子以后,他双手扶地,说道:“请大人让玄蕃跟我一起出阵吧!就算让他戴罪立功也行……拜托您了!!”

 

“梅雪啊……”大人又摸了摸自己的髭须,皱起了眉头,“你这真叫我为难啊……”

 

“霜子!霜子!!晚饭好了没有?我饿了!”带着难以名状的愉快,清季大步地迈进了家门。

“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快进来吧。”

 

“啊啊?!你又把葱放进去了?!这叫我怎么吃啊……T_T

 

琵琶湖边。厚厚的积雪已经淹没了以往的沙滩草地。死去的芦苇身上挂着白白的冰晶,无限沧凉地露在冰面上。

“在这种地方比剑,还是第一次啊。”清季抽出越中则重,把刀鞘解下丢在一边,“不怕杀气煞了这大好风景么?”

玄蕃笑,拔出刀,然后说:“你把刀鞘丢掉,证明你战意不饱满。为天所弃,你输定了!”

“去死吧你!”清季也笑了,“老规矩:点到为止。”

不答话,玄蕃划开步子就杀了过来。

“好狡猾!这样就开始了吗?”清季一侧身,躲过了玄蕃刺来一剑。

 

三年多实战,多多少少让他们的剑术有进步。躲在薄云身后的太阳发出温暖的光,经白雪的反射,与闪闪的刀光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还是老样子。”清季想。

 

可他想错了。渐渐地,玄蕃的剑招愈发凌利。温暖的阳光不见了,清季满眼都是冰冷的刀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玄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也不一样了。架开他猛力的刀之后,清季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不是比剑啊!”

杀气!凌冽如雪夜朔风的杀气!!在战场上使无数人胆寒的杀气!!!

“玄蕃!玄蕃!!”清季一步步地往后退着,“够了!够了!!”

 

可玄蕃似乎没有听到。不动国行划破空气的声音不断在清季耳边回响。

“他当这是什么??!”清季开始手抖了。

玄蕃像在战阵中杀红了眼,一步步向清季逼来。这时清季也只剩下招架之力了。

也就在这时,他一脚踏在自己丢掉的刀鞘上,一下滑倒在地。

 

“哧!”

滚烫的血液喷洒在雪上,冒出一丝白气。

不动国行准确地刺穿了清季的右肩。血液殷殷地从伤口淌出,染红了他身上的冬衣。他头枕在雪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的血腥味、酒味,浓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玄蕃脸色苍白,似乎到这时才清醒过来。他一下跪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过来,想用手堵住那个伤口。

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他向后退了几步,也瘫坐在雪地上。突然,他用双手揪住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起来,头不断地撞在雪地上。“混蛋”“傻瓜”的字眼也不停地从嘴里含含糊糊地涌出。

清季微微抬了抬手。他想说点什么,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点一点地合上眼睛,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清季已经是在长滨的家里。霜子跪坐在他身边,不停地啜泣着。卧榻边摆着一架火炉。一壶药一样的东西腾腾冒着白汽。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才发现右肩已经绑上厚厚的一层白纱。

霜子听到响动,抬起头,看到清季醒来。也许想绽开张笑脸吧。可她却把脸一沉——成了张哭丧的脸。

“大人……”她用手巾捂住口鼻,又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睡得真沉啊。——好啦,不要哭了,一醒来就看到你哭丧着脸,真是叫人扫兴啊!”

“大人,你这一睡就睡了七天啊…”

“七天…”清季盯着霜子的脸——那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难道她就这样哭了七天?

“我简直以为要失去大人您了…”说罢,她又哭开了。

“傻瓜…我怎么会死呢?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的…”清季伸出左手,轻轻抚去挂在霜子脸上的泪珠。可刚一抹掉,新的又掉了下来,温温地滴在他手背上。

“傻瓜,不要哭了啊,你看我的手都被你哭湿了。”清季笑了,“对了,玄蕃怎么样了?”

“亏你还惦记着他!”霜子语气中透出愤懑,“大殿已经把他关进城北的地牢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家臣私斗,他还能有活路么?”

“什么?!”清季挣扎着要坐起来,“不行!我要向主公说清楚!!”

剧痛从右肩袭来。清季无力地倒在床榻上,无力地看着天花板……

 

最后,在清季的辩护下,玄蕃免去了切腹自尽的厄运。可西市正公还是决定罚他禁足,要他一年都不许踏出自己的居馆半步,专心思过。

 

两个月后,大地春回,积雪化尽。准备了一个冬天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长滨城。包括西市正公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出阵了。只有清季和玄蕃两人被孤零零地留在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