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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太鼓的响声惊破了深夜的静谧。

 

“井伊那边,看来已经觉察到事情的变化了。”政荣说着,戴上了他的饰金鹿角盔,“不出意外的话,天亮时分他们就会开始布阵,准备决战了。”

“那正好。我倒要看看井伊赤备还有没有几十年前的威猛。”正宗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面向已经完成集结的部队。

“将士们!百年难遇的建立武名的机会来了!请好好看一看,”正宗指向乱咂咂的井伊阵,“这就是我们的敌人,这就是几个时辰后即将被我们宰割的猎物。

“要快!要狠!不要放走一个敌人!这一战,我们不要首级,只要让敌人的鲜血喂饱我们手里的钢刀。让井伊的胆小鬼们见识一下我们织田武士的武勇!

“各位!握紧你们手里的刀!那便是我们织田家的命运!

“为了织田家的命运,奋力杀敌吧!!!”

正宗有些撕哑的声音被寒风吹起,融进了黑永乐钱大旗“猎猎”的抖动声中。ヘイ~~ヘイ~~ホ~~”九千余人的声音合为一体,震得大地都在战栗。清季的心里一阵惊悸,不由得抬头看看天空。

银河已经不见了。

 

银河消失了,证明天就要亮了。天空褪去了沉沉的黑色,呈现出深邃的蓝色。大军布好阵形,密密麻麻地罗布在坡上。暄哗已然平息,阵里安静得只有马的响鼻声。而坡下井伊军阵中仍是止不住的骚动,马嘶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乱作一片。

正宗抬头看看宝蓝色的天空,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军配。

法螺号响起来了!

~!!!”随着一声整齐划一的怒吼,玄蕃带着100骑的骑兵,率先冲下斜坡。还没开始布阵的井伊军有点猝不及防,慌张的足轻四散奔逃。遍着青甲的骑兵很快在火红色的井伊阵中杀出一条通路。按照政荣的安排,骑兵们只是随意冲杀一阵,随后便很快回到阵中。

“怎样?”正宗偏着头问道。玄蕃拍了拍坐骑的脸颊——那只棕色的大家伙嘴里“扑扑”地喷着白气——然后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死定了!”

 

之后,织田的军队再没任何动作,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底下井伊军的动向。

“开始布阵了。”千秋说道。正宗点了点头:“看来政荣猜的没错。一听说兵粮被焚,井伊昌直那条老狗也开始急着要跳墙了。”

“鱼鳞。是鱼鳞阵。”

“嗯…这老东西总算聪明了一回。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正宗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黑永乐钱大旗,又看看对面天空已经升起的太阳,然后扬起了军配。

脚下踢起的白雪乱扬。九千人马风雷一般涌下雪坡。青色的人流很快汇入红色的井伊阵中,与之绞在了一起。

 

清季和玄蕃的1600人盯住了井伊方大将服部则拓的部队,疯狂地对之发起攻击。

死斗。滚烫的血液不断从青红交杂的混乱战阵中喷溅扬起,在雪地上汇作一条条鲜红的河流。任何理智和人性都在这里被血色淹没,被刀光冲刷,冲刷出掩盖于人性之下的狂野兽性。

 

混战中,一个身着泛蓝胴丸的骑马人挥刀向清季冲来。清季注意到了这个人。

“这样的身手、体型,一点也不像一个成年人。”

清季一扯马缰,随手一刀劈开了身边一个赤甲足轻的脑袋。他还来不及甩掉刃上的血,便向蓝甲人冲了过去。

“报上名来!我菊亭清季不杀无名之辈!”

“我是井伊家大将、服部主水则拓之子、服部彦八!”一个尚带稚气的声音回答道。清季吐吐舌头,舔舔干得起皴的嘴唇,迎了上去。蓝甲人从清季的左前方冲来,手里的太刀斜斜地劈向清季的头部。

“你还嫩着!”清季双脚勾紧马蹬,身子向后一仰,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太刀。右手里的越中则重却顺势而起,只一下,便将那只持刀的手挥作两段。然后他伸出左臂,揪住蓝甲人束腰,借马的冲力把对方从马上掼了下来。身后的马回立即赶上,斩下了他的首级。

“是个成年人吗?”清季勒住砥黑,甩甩长刀。

“不。是个少年。”嘴边长了一圈茸毛的小马回一边喜滋滋地收起蓝甲人的刀,一边说道,“是个敦盛式的美少年哩!”

“啧!可惜我不是熊谷直实。”清季用冷冷的声音回答了马回的调侃。在劈倒一个井伊足轻之后,清季发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琵琶湖边几乎将清季推入鬼门关的身影,紧握他手中的利刃挥起又落下,周围的碎甲、残肢、鲜血纷纷扬起又纷纷坠落。这还是人类么?分明就是代表恐惧和毁灭的阿修罗。他手里的不动国行对于敌人只有一种诠释——

死亡。

 

清季的右肩和心口隐隐作痛。

“这……这不是我认识的玄蕃啊!”

 

“大人!大人!”使番的喊声把清季的注意力唤了回来,“前方发现服部主水的旗本!”

清季想也没想,直接吼道:“那还等什么?传令下去!全力击破他!务必摘下主水的首级!!”

 

……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井伊昌直发现部队已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撤!撤!!旗本先走!秋本明,你带2000人断后!撤!!!”那颗花白的苍老头颅不停嘶叫着,可拖着军旗的旗本只向后撤了几町之远,一阵铁炮声响起,逃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立刻应声倒地。

前方的退路上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大批身着青甲的足轻。

“岛津十字!!!”井伊的士兵们仿佛被几颗铳弹击垮了心理的最后防线。慌乱的士兵们丢下武器、旗指物,疯狂地四散逃去。

面对掩杀而来的三井田队,井伊昌直的眼里透出了绝望的神色……

 

未时,战场上已经看不到活着的井伊士兵了。井伊军团在总大将井伊昌直讨死以后开始总崩溃,在丢下近四千具尸体之后,怆惶地逃回了彦根。

 

“兵粮被焚,决战惨败。井伊家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彦根城这个空架子的落城,已经成为一个时间问题。”正宗看着眼前一列装着井伊家重臣首级的首桶,得意洋洋地在发往长滨的快件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十二月六日,大军包围了彦根城。

七日,井伊直忠拒绝了织田军的降伏劝告,并将织田军使番斩首。愤怒的正宗立即下令强攻彦根。

十二日,军心涣散的井伊军士发生哗变。织田军攻入城内。井伊直忠在阵屋中割腹自尽。彦根井伊氏灭亡……………………

十二

彦根城的天守阁。一派热闹而喜庆的气氛。

“终于可以赶在新年之前回家啦~!”四十把头盔高高抛起又接住。

“你是在想坂田屋的小茜吧?”宁藏嘿嘿一笑。

“不止啊……还有阿静、小雅、阿繁……有好多好多啊!”

顿时哄笑一片。众人都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四十的好色。

 

这时,桂田善兵卫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木匣子。

“典厩大人,井伊直忠的首级已经找到了。”

正宗点了点头,“把他的头和身子放在一起,好生安葬了吧。”

“大人不验首?”

“不用了,埋了吧。”正宗摆了摆手,示意善兵卫退下。

善兵卫站着不动。

“还有什么事?”正宗问道。

“井伊直忠的母亲、正室、侧室以及侍女,共二十七人已被捕获。现在正在地牢听候大人发落。”善兵卫说话的口气带着几分犹豫。而听到这话,所有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唔,知道了。”正宗看着善兵卫走出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织田盛信!”

玄蕃和清季同时打了个寒战。清季惊讶地看看玄蕃,又看看正宗。

“有!”玄蕃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现在我以战场总大将的身份,命令你亲自将这二十七人带出彦根城处死。太阳下山之前,我要看到她们的首级。二十七枚,一个也不能少!”说着这话的正宗脸上突然浮现出可怕的狰狞,“记着!一个也不能少!”

沉默。

玄蕃的脸颊在抽搐。

“怎么?难道你又想抗命不成?”正宗提高了嗓门。

“大人,让我去吧。”清季站了起来,轻轻地将玄蕃挡在身后。

“梅雪,你让开,没有你的事。”正宗说道。

“大人!”

“退下去!”一声咆哮,“一个会对敌人有妇人之仁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好武士?!”

清季不愿坐回去。可玄蕃在他耳边说了声“坐回去”,便站到了他前面:

“听令!”

然后,他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头盔,默默地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旁观的几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

“梅雪,你也去吧。”正宗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脸上似乎带有不易觉察的笑容。

天享八年六月二日,在完成信长公的周年法事之后,清季和玄蕃动身前往神崎郡的前线。

“你和玄蕃都是我的好部将。这次出阵,你们两个,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地回来见我。”咀嚼着西市正大人这句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话,清季翻身骑上闲了半年的大黑马砥黑,纵马出了长滨城……

 

西市正大人担心的松平援军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正宗势与三田井势迅速合流。半年之内,黑永乐钱大旗摧枯拉朽地涤荡了大半个彦根藩。在井伊军团退守最后半个爱智郡的时候,井伊氏真正只剩下一口气了。

 

“光殿,军粮的事有消息了吗?”本阵里,正宗一边死死盯住案上的地图,一边咬着手里的饭团。

“长滨方面来信说,”负责调度的军奉行伊达光辉答道,“今年高岛、伊香两郡收成都很不好。上殿为了照顾民意所以减轻了领内的税赋,所以军粮的筹集进行得很艰难。长滨那边正在想办法,但第一拨粮草可能也要到这个月底才能完成调集。而运到这里,恐怕要拖得更晚……”

“月底?八幡大菩萨保佑我们能撑到中旬吧……妈的,没有兵粮,军心不稳,这仗根本没法打。”正宗三口两口吞下饭团,招招手叫来小姓,“杉之丞,给我泡碗味蹭汤来……什么?味蹭没有了?妈的,那白开水总该有吧?妈的……”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正宗发话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还是退兵吧。等开春以后再作打算。”有人说。

“不行——”四十使劲摇头,“我们这时候退兵就等于是给井伊方面以机会。开春以后我们也未必能筹到多少粮草。我们最好是速战速决,快点把彦根拿下,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井伊昌直的动作实在难以理解。一方面他拉扯着主力部队到城外布阵;另一方面却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与我军决战。再这样拖下去,我们真的很危险。”清季道。

“唉!”正宗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实在不行,就只好向这里的农户征粮了。”

“典厩大人,请您慎重考虑一下。”玄蕃缓缓说道,“井伊军在撤退之前已经将大部分的粮食掠夺走了。这里的百姓连今年过冬的口粮都很难保证。”

“混蛋!”正宗一砸桌子站了起来,“那难道要我这近万人都饿死在这里吗!?”

“大人,您要想一下。万一招致领民反抗,我们可能连退路都没有了。”玄蕃还是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讲道,“再说,如果我们强行征粮,那跟无道的井伊家又有什么区别?”

正宗无话可说,一屁股跌坐在交椅上。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井伊昌直会丢下坚城彦根不守,反而来这里布阵和我们对峙呢?”四十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彦根城可是当年十五家大名联合普请的坚城啊。如果他们闭门不出,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在粮食吃完以前消灭他们。”

宁藏笑着说:“据潜入城内的探子回报,井伊的家老井伊昌直、犬冢直奉在军议上发生争论。井伊昌直那老鬼坚持要出城迎战,犬冢则主张笼城。两拨人互不相让。结果脾气暴躁的犬冢拿刀砍翻了帮井伊昌直说话的藤田三介,被井伊直忠直接丢进地牢了。而井伊直忠那个和稀泥的主儿就作了这么个决定,让井伊昌直出城布阵,但只许对峙,不许直接决战……”

四十也笑了:“真是个糊涂当主!井伊家出了井伊直忠这样的暗主,安能不亡?”

“宁藏!”

“是。”

“你在彦根城里一共安排了多少人?”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井田军师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不算太多,也就二十几个吧!”

“那城里的守军呢?”

“几百吧。能有500就已经算不错了。主力都在城外候着呢。”

“那帮笨蛋……他们就不怕我们抄了他的老巢?”四十一阵冷笑。

“以目前我军的情况来看,奇袭彦根已经没有可能。”政荣“嚓”地一声合起了扇子,“野战的话,9000余人对10000余,对方又有大量兵粮的支持,如果硬打,我们这一战的取胜机会也不大。可要是能先推倒支持这一万井伊军的支柱,那此役,我们必胜无疑。”

“你是说……”正宗凝重的脸色开始缓和。

政荣点了点头。他猛地拉出肋差:“这根支柱,就要由这二十几个人来推倒!”说罢,他手里的利刃狠狠地扎在地图的彦根城上。

三日后。丑时。与城中内应约定的行动时间。

“两位大人请回吧。”守在本阵帐外的卫兵弯腰说道。玄蕃和清季面面相觑。“为什么?”清季问道。

“典厩大人礼佛的时候,是不准他人入内的。”

“礼佛?”清季哑然失笑,“那好吧!玄蕃,我们到高点儿的地方看看吧。”

“哦哦。”玄蕃抿着嘴角,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正宗的紧张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江北两大势力战在即,江北的制霸权将落入谁手,这战过后就会有分晓。正宗这次,可是拿近万人的性命在赌呢……”清季骑在砥黑背上,一边说,一边来回捋着长长的马鬃。大黑马快活地打了几个响鼻。

“江北的制霸权……”玄蕃只是重复了这几个字,有点心不存焉地望着夜空。

“……内应才二十几个人,却要在守城军的鼻子底下放火烧粮。能否成功还很成问题。也难怪正宗会那么紧张地给八幡大菩萨叩头了……”

“……”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啊?什么?”

 

马儿踢着脚下的积雪,漫不经心地在阵地最高点兜着圈子。风很大,在清季的脸上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战前的黑夜,似乎比平时更加气势汹汹呢……简直让人觉得它有一股压力在挤着你。”清季环顾着四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两家打了这么久,总算要有个了断了。”玄蕃说道,“喏,你看那里……那是雪吗?”

雪?清季顺着玄蕃指的方向看去。浓墨色的夜空上,幽幽地泛出一道银色长带。真的是雪吗?星星点点的亮点构成的银带横贯整个苍穹。

“……是银河吧……”玄蕃自己回答自己。

银河。真的是银河。月亮早早下山去了,而这条炫目的银练就趁这时出现在夜空中。

“银河……了不起的银河……”朔朔寒风似乎吹起了银河里的鳞鳞星光,扬扬撒撒地吹进了清季心中。顿时,似乎有一股清流在心头涌动,冲走了许许多多的不快、烦恼、忧愁……甚至把战前的野望、紧张、不安,统统冲成了一片空白。什么军粮、决战、成败、制霸,也在统统一瞬间被冲到了九天之外。而那颗因大战而紧缩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玄蕃缓缓拉出了不动国行,“嚯”地指向了银河。

“……?”

玄蕃只是左右看看刀锋,笑了笑,又把刀收了回去。

“怎么了?”

“没事。”玄蕃笑着说,“我还以为在这样的星光下,我的刀锋看上去会更亮一些……”

“不行吗?”

“不行——反而更暗淡了哪!”玄蕃笑着,稳了稳跨下有些不安的大马,“看,银河一直落到井伊的阵里哪!”

果然,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熠熠的银河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与那里的地面相接。而那里,正是井伊家的本阵。

“那么,就让银河渡着井伊军的家伙们,升向西天极乐世界吧!”清季笑道。战前的那份悸动,又重新荡回心头。

 

正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东边地平线似乎有了点异常的变化。原来与天空黑作一片的地平线,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然后,那里天空的颜色也有了变化。暗红的颜色沿着地平线伸展开来,又渐渐地吞噬了那一带的黑暗,代之以火样的暗红。两军的士兵们似乎也注意到这一变化,嘈杂的声音一点点地大了起来。

“那边是怎么回事?”清季指着东方问道。

“莫非……”玄蕃喃喃道。

“成功了?!”

 

两人回到阵中不久,宁藏就驾着一骑快马撞进阵中。阵里的旗幡顿时一阵骚动。

“西市正大人武运昌盛……火已经着起来了,今夜的风正好助长了火势。彦根城里三个大粮仓全部起火,城里的守兵扑救不及已然乱作一团。内应们还顺手点着了他们的武库……”几日来一直在彦根城附近侦察的宁藏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井伊家的粮草,铁定保不住了。”

正宗站起来问道:“那二十几个内应呢?”

“趁乱撤出来了。我安排他们直接赶回长滨。”

瞬时间正宗似乎卸下了万千的重担,一下跌坐在交椅上。他合上眼睛,捏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全军集合!!”

 

琵琶湖边。厚厚的积雪已经淹没了以往的沙滩草地。死去的芦苇身上挂着白白的冰晶,无限沧凉地露在冰面上。

“在这种地方比剑,还是第一次啊。”清季抽出越中则重,把刀鞘解下丢在一边,“不怕杀气煞了这大好风景么?”

玄蕃笑,拔出刀,然后说:“你把刀鞘丢掉,证明你战意不饱满。为天所弃,你输定了!”

“去死吧你!”清季也笑了,“老规矩:点到为止。”

不答话,玄蕃划开步子就杀了过来。

“好狡猾!这样就开始了吗?”清季一侧身,躲过了玄蕃刺来一剑。

 

三年多实战,多多少少让他们的剑术有进步。躲在薄云身后的太阳发出温暖的光,经白雪的反射,与闪闪的刀光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还是老样子。”清季想。

 

可他想错了。渐渐地,玄蕃的剑招愈发凌利。温暖的阳光不见了,清季满眼都是冰冷的刀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玄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也不一样了。架开他猛力的刀之后,清季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不是比剑啊!”

杀气!凌冽如雪夜朔风的杀气!!在战场上使无数人胆寒的杀气!!!

“玄蕃!玄蕃!!”清季一步步地往后退着,“够了!够了!!”

 

可玄蕃似乎没有听到。不动国行划破空气的声音不断在清季耳边回响。

“他当这是什么??!”清季开始手抖了。

玄蕃像在战阵中杀红了眼,一步步向清季逼来。这时清季也只剩下招架之力了。

也就在这时,他一脚踏在自己丢掉的刀鞘上,一下滑倒在地。

 

“哧!”

滚烫的血液喷洒在雪上,冒出一丝白气。

不动国行准确地刺穿了清季的右肩。血液殷殷地从伤口淌出,染红了他身上的冬衣。他头枕在雪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的血腥味、酒味,浓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玄蕃脸色苍白,似乎到这时才清醒过来。他一下跪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过来,想用手堵住那个伤口。

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他向后退了几步,也瘫坐在雪地上。突然,他用双手揪住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起来,头不断地撞在雪地上。“混蛋”“傻瓜”的字眼也不停地从嘴里含含糊糊地涌出。

清季微微抬了抬手。他想说点什么,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点一点地合上眼睛,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清季已经是在长滨的家里。霜子跪坐在他身边,不停地啜泣着。卧榻边摆着一架火炉。一壶药一样的东西腾腾冒着白汽。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才发现右肩已经绑上厚厚的一层白纱。

霜子听到响动,抬起头,看到清季醒来。也许想绽开张笑脸吧。可她却把脸一沉——成了张哭丧的脸。

“大人……”她用手巾捂住口鼻,又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睡得真沉啊。——好啦,不要哭了,一醒来就看到你哭丧着脸,真是叫人扫兴啊!”

“大人,你这一睡就睡了七天啊…”

“七天…”清季盯着霜子的脸——那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难道她就这样哭了七天?

“我简直以为要失去大人您了…”说罢,她又哭开了。

“傻瓜…我怎么会死呢?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的…”清季伸出左手,轻轻抚去挂在霜子脸上的泪珠。可刚一抹掉,新的又掉了下来,温温地滴在他手背上。

“傻瓜,不要哭了啊,你看我的手都被你哭湿了。”清季笑了,“对了,玄蕃怎么样了?”

“亏你还惦记着他!”霜子语气中透出愤懑,“大殿已经把他关进城北的地牢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家臣私斗,他还能有活路么?”

“什么?!”清季挣扎着要坐起来,“不行!我要向主公说清楚!!”

剧痛从右肩袭来。清季无力地倒在床榻上,无力地看着天花板……

 

最后,在清季的辩护下,玄蕃免去了切腹自尽的厄运。可西市正公还是决定罚他禁足,要他一年都不许踏出自己的居馆半步,专心思过。

 

两个月后,大地春回,积雪化尽。准备了一个冬天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长滨城。包括西市正公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出阵了。只有清季和玄蕃两人被孤零零地留在城内…

 

清季胡乱披着件单衣,坐在树阴底下。两脚泡在凉凉的湖水里。

整整一个时辰了,鱼还是没有咬钩。清季开始厌倦了。他搬块大石头把鱼竿压住,然后把头枕在小臂上,一头倒在草地上。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扑鼻而来。

渔村的孩子们在远处戏水。喊声、尖叫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地传进耳中。

太阳给琵琶湖镀上了一层炫丽的金色。从树叶缝里漏下的阳光在四周、身上洒下无数圆形亮斑。

“夏天真的来了呢。”清季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大人!大人!”霜子的声音夹杂着木屐“吧嗒吧嗒”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清季懒懒地翻了个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霜子两脚向上地跑了过来。

“大人…咦?你这是什么姿势啊?”

爬起来,清季挠挠脖根:“唔唔…什么事啊?”

“看!作田村的八公公又给我们送了两条秋刀鱼来。”霜子一边说着,一边晃着手里的东西,“看呀看呀,多新鲜的鱼呀!哎呀你快看嘛!!”

“唔唔…是很新鲜…”清季心不在焉地嘟囊着:就两条鱼而已你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我这就回去做鱼。”霜子说完,又“吧嗒吧嗒”地跑开了。清季又好气又好笑地去检查鱼钩。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大声喊道:

“嗳~~霜子~~记得别把葱放进去~~

“知~~道~~啦~~”声音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鱼还是没有上钩。清季收起竿打算换个地方。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

“老爷!老爷!”

“三吉?”清季看着急急忙忙跑来的那个人,“这么急跑来做什么?”

三吉,清季家的小姓。这个矮小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清季面前。

“到处找您不到。夫人说您在这儿,我就,就跑过来啦。”

“什么事你说吧。”

“大殿,大殿他已经回来了。现在正要见您。”

“嗯?大人他不是还在神崎郡吗?”

“是!昨天还在典厩大人阵中。今天就带着二十骑马回,从前线回来了。”

“这样啊…那,你来替我钓鱼吧。我这就登城去。”

“啊啊?”三吉的表情立刻僵了——一副对守竿待鱼的事很不耐烦的样子。

“钓上来的话,晚饭给你加半条秋刀鱼。”清季把竿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向家里跑去……

 

“真是有信长公的遗风啊!”清季如是说。据说信长公当年也是喜欢只带几骑马回,在京都和安土之间纵马狂奔。

显然,西市正大人对这种吹捧很是满意。他微笑着摸摸了髭须:“本来嘛,我只不过到战场上转转、当当军监而已。正宗、政荣他们的表现已经让我十分放心啦!既然前线无可操心,我就先一个人回来了。”

“形势应该对我们很有利吧?”

西市正大人点点头:“嗯……政荣、千秋在浅井郡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昨天他们才来消息说,部队已经完成对神崎郡边境的压制,目前正在休整等待时机。我担心的是正宗那一路……井伊家的防御兵力都退缩在那里,所以有点棘手。再加上松平方面……”

“松平?松平已经决定出兵了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据宁藏前些时候探得的消息,那些人的确有北上的打算。”

“那就太糟糕了!松平要是在这时候插一脚,战局恐怕会这样僵持下去。这对我们相当不利啊。”

“是啊……”西市正端起了茶碗,轻轻地吹了吹茶水,“如果没有幕军的支援,井伊直忠怕是很难活过天享九年呢……

“喝茶吧!”

 

放下茶碗,西市正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清季拍拍右肩答道,“只不过耍刀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他笑笑,接着道,“真希望玄蕃刺伤的是我的左肩啊!”

“你啊,还是老样子。”西市正也笑了,“耍不了刀,拿着军配当个军师也可以嘛!你不是学过神德流的兵法?”

“大人说笑了,我学的只不过是神德流兵法的皮毛而已呀。而且,我天生就是在刀刃上打滚的命。这些年在枪林弹雨里横冲直撞,早就已经习惯了。再说了,现在已经有三井田、加藤两位军师,我再插一腿,不是显得很多余吗?”

“哈哈哈哈……那么,你就再‘横冲直撞’一次吧!”

“大人要我出阵?”

“如果你的伤允许的话。”

“当然可以!我说过不碍事的!”

“嗯。那么,你带上你自己的1500人,应该就差不多了……哦,城里还有些铁炮和弹药,顺便也带上吧。下个月初你就到正宗那边去。我实在不放心那边的情况……”

“是!”清季俯下身,行了个礼,“不过……”

“什么?有话就说吧。在我面前你不必据束。”

“我希望玄蕃能跟我一起去。”

 

大人明显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为什么?一年的禁足期才过了不到半年哩!”

“大人,我和玄蕃是十几年的好友。来到长滨四年,每次出阵我们两个都是在一起的。我……实在不愿丢下他一个人。而且,我觉得一年的禁足期实在是太长了。玄蕃只不过是因为误伤,才……”

“误伤?你说误伤?”大人一脸严肃地打断了清季的话,“比剑时把自己十几年的好友刺成重伤,叫作误伤?”

“……”

“再说,把我的手下重臣刺成重伤,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大人接着道。

清季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子以后,他双手扶地,说道:“请大人让玄蕃跟我一起出阵吧!就算让他戴罪立功也行……拜托您了!!”

 

“梅雪啊……”大人又摸了摸自己的髭须,皱起了眉头,“你这真叫我为难啊……”

 

“霜子!霜子!!晚饭好了没有?我饿了!”带着难以名状的愉快,清季大步地迈进了家门。

“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快进来吧。”

 

“啊啊?!你又把葱放进去了?!这叫我怎么吃啊……T_T

 

清季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对面的坐垫是空的。

“玄蕃没来。”清季的心陡然一沉。

 

茶会在千宗易月的主持下进行。说是茶会,其实免去了许多琐碎的细节。因为众人都是浪人出身,真正懂得茶道那套规矩的没有几个。

用的是绘着春菜的织部茶碗,泡的是明国的茶,燃的是晒干了的花尸,沸的是琵琶湖里的冰水。再加上众人谈到的旧一年攻取的大好形势,以及新一年无限光明的前景,本来一切已经无可挑剔了。

本来一切已经无可挑剔了。

“玄蕃却没有来…”清季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情,喝下了碗中有点苦涩的茶水…

 

带着热茶产生的暖意,清季慢慢地走在了台阶上。

“为什么会没来?难道他还在为小室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洁净的琵琶湖又进入清季的眼中。

“不应该啊…正宗都已经把事情忘了。”

琵琶湖折射着温暖的光。

“难道,玄蕃真的像政荣说的那样,已经‘厌倦’了?!”清季不由停下脚步,扶着城墙,凝望着恬静的湖面。

“混蛋!他要是敢有这种想法,我现在就去宰了他!”清季用拳狠狠捶了一下城墙,然后快步跑下城去…

 

朝西的窗户紧关着。玄蕃很随意地坐在铺席上,面前的小炭炉熊熊地燃着。玄蕃不时用火钳拨弄着炭火,从旁边的汤桶里拎一瓶酒,对着瓶口就朝嘴里倒。

他的右手边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几只酒瓶子。

纸门被拉开了,清季在小姓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怎么没参加茶会?”清季推开那些酒瓶——全是空的——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跟主公知会过了。”

“怎么?”

“没什么。”玄蕃摇摇头,手里的瓶子又凑向嘴唇,“只是不想去而已。”

“还在生正宗的气?”

“哪有!”

“那为什么……”

“啊……!”玄蕃似乎没在听清季讲话,一口干掉了剩下的酒,“桂田屋的酒真是越来越差劲了。居然会有酸味!”他让瓶子滚到一边,然后拍着铺席大叫:

“小九!小九!再给我拿些酒来!”

又是五支同样的瓶子端上来。他拿起一瓶,大大地喝了一口。

“不跟朋友分享,这酒是喝不出滋味的啊。”清季从他手里夺过瓶子,学着他样子,也倒了一大口。

 

“哈哈哈哈…”玄蕃笑了,“刚喝完热茶,又喝这么凉的近江酒,不觉得奇怪吗?”

 

清季也笑了。酒瓶子从手里掉下来,略带酸味的酒流了一地。玄蕃也不恼,只是没头没脑地笑着。

 

“七郎,我们近江多长时间了?”玄蕃挠了挠头。

“呃…天享四年夏天…今年是天享八年……已经三年半啦。”

“唔…已经那么久了吗?我们流浪的时候是多大?”

“我十七岁那年在江户认识的你。那天你白喝了人家的酒,被酒馆老板暴打一顿丢了出来。”

“哦哦,那次我可被揍惨了。是你背我去找医生,我还记得。”玄蕃似乎一下子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像那时的那个傻小子一样,用力地点着头。

看着傻傻的玄蕃,清季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问这些做什么呢?”

“嗯?”

“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玄蕃放下空掉的酒瓶,似乎没听到清季在说什么。

“能遇到你,遇到西市正公,真是三生难觅的好事啊!”他突然不着边际地说。

“好?怎么个好法?”

“就是很好嘛!”他把双手垫在脑后,随随便便地躺了下来。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啊!”

玄蕃哈哈大笑。也许是觉得铺席太冷,他一支身,又坐了起来。

 

两人还是这样一先一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很快,那五支瓶子也东倒西歪地滚落在地上。

“已经好些时候没看你笑过了。”清季说。

“你也很久没跟我一起喝酒了。”玄蕃拿起一个瓶子,晃了晃,发现是空的,于是随手丢到一边。然后,他站了起来,猛地拉开了朝西的窗户。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清季顿时觉得脸上被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多美啊,琵琶湖!”玄蕃微笑着,向着窗外白茫茫的地方挥了挥手,“从这里看,琵琶湖真像个娴静的少女,纯洁得让人生不出一丝杂念。真不知当年太阁坐在这里远眺这泊湖水,还会不会有那一腔的吞天之志。”

清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政荣的话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也许是厌倦了吧?”

 

“喂,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奥州的事?”玄蕃双手攀住窗格,回过头问道。

“当然记得!”也不知是酒力上涌,还是因为玄蕃提到了流浪时的故事,清季的心立刻被一股暖流占据,“那时候我们在山里迷了路,走了三天三夜都没走出去。山上的雪足有一丈厚。干粮吃完了,只好挖松鼠的洞穴找东西吃…”清季笑着,站起来接着说,“结果我们遇到了一只觅食的狼。你可吓得半死,屁滚尿流地,半天也爬不起来。还不都是靠我…”

“错啦…”玄蕃不以为然地摆着手,打断了清季,“吓个半死的人明明是你啊。”

清季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啊呀!你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厚脸皮啊!我什么怕了?那天如果不是我出手一刀,恐怕今天就不会有你织田盛信了!”

“吹吧吹吧!那只狼是谁杀的,我的刀最清楚不过啦!”

“乱讲!我的剑技明明在你之上。”

“怎样?不比一下你不甘心是吧?”玄蕃按住了放在一边的不动国行。

“比就比。看我不把你打趴下!”

 

新的一年。

今年江北的雪似乎要大于以往任何年份。茫茫大雪阻断了往来通行道路,也暂时熄灭了燃烧了近一年的战火。作战双方也因此得到了长达一个冬季的宝贵的休整时间。

新年在城内大评定间召开茶会是北近江织田家历年的惯例。而这一天,清季穿上了正室霜子准备的藏青色冬衣,早早地出了家门。

“已经一年多没认真看看琵琶湖了…”清季循着台阶向上走去,看着一点点浮现在眼前的琵琶湖,心里不由感慨。

这时,城上匆匆跑下一个人。来者矮小猥琐,大概是因来得匆忙,只套了几件薄薄的单衣。现在他正低着头,一边蹭着冻得通红的鼻头,一边蹦着跳着下来了。也许他正在想念家中的炭炉,并没有看到清季,结果一头撞了上去。

“啊…啊!是您啊,菊亭老爷!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人抬起头,是加藤四十的贴身小姓,户部新左卫门。

“新左卫门哪…这么冷你只穿这么一点?是不又去赌钱,把棉衣输掉了?”

“这倒没有…坂田屋的小夏嫁人以后,我就再也没到那儿赌过钱啦。”

“唔…咦?你们加藤老爷呢?他又忘了今天是大茶会吗?”

“不是这样的。”新左卫门用力地把流到嘴边鼻涕吸了回去,清季见状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老爷昨天喝醉了酒,在院子里露天躺了个晚上,现在除了舌头和嘴,别的地方都已经动不了啦…”

“露天躺了个晚上?没冻坏什么吧?”

“幸好没。永田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大人您放心好了,老爷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说到这,新左卫门居然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还是老样子啊…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去吧。”

“那么,告辞了。”新左卫门鞠了一躬,又像只猴子一样跳着下城去了。清季也回过头,继续向上走去。

可没走几步,新左卫门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喊道:“菊亭老爷!”

“嗯?”清季回头。

“我们老爷问您过几天要不要来一起喝酒?”

“喝…喝酒?!”清季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沿着脊梁灌满全身。他还记得上次在四十家里吃到的臭鱼,还记得为此他拉了整整三天肚子……

清季扭头继续向上走。

“菊亭老爷,您来不来嘛?”新左卫门还在喊着。

“你让他去死吧!”清季头也不回,迈开步子就向城上跑去。

 

一拉开评定间的门,一股子松木香就迎面而来。评定间前不久刚刚完成修葺,换掉了原来破旧的地板,铺上了乌亮的松木地板。长滨并没有修建专门的大茶室。而茶头千宗易月的小茶室并不适合举行数十人参加的大茶会。因此,才选定在评定间举行新年茶会。

诺大的评定间空荡荡的。“看来今天我是第一个。”清季暗想,缓缓走了过去。两排坐垫已经摆下。主位后面是巨大的金色织田木瓜,显得十分庄严。“主公坐在这里,一定会有当年右府公的威仪吧?”清季想。

“梅雪!”

清季循声看去,原来远远的窗边还坐着个人。只是被柱子挡着,清季没注意到。

“是政荣殿啊…坐在地板上不冷吗?”说这话的清季自己也在政荣面前坐下。政荣微笑着摇摇头,抖开了手中的扇子。自打清季第一次见到政荣,政荣的手就没离开过这把绘着岛津丸十字的白扇。

“铳伤好多了吗?”清季问。

“早就好了,一点小伤而已。”政荣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清季之前已经听医生永田德源说过了,政荣在神崎郡的战场上,被三枚铳弹击中胸口。能活下来,与其说是医者的苦劳,不如说是大明神的冥佑在起作用。

直到现在,清季还能看出政荣笑容里的苍白。

 

“听说盛信在小室跟正宗大闹一架,还差点动起手来。是真的吗?”政荣把身子倾向清季,轻声问道。

清季点点头:“是。因为玄蕃不同意处死小堀政秀的幼子。”

“哦?”政荣坐直了身子,“看不出来他还挺仁慈的。”

“……”

“织田盛信…他也是信长公的后人吗?”

“据他说是。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房的后人,甚至连自己是信长公第几代孙都说不清楚,因此我着实怀疑了一阵子。”

“哈哈…借大人物的名头起家,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嘛。”

“是啊!”

“他在长滨似乎只有你一个朋友啊。”

“嗯。他似乎不太愿意过多地与别人来往。”

“不愿与别人来往?这可不好。家臣们的团结很重要啊。”

“我也这么劝过他,可是…”

“没用?”

“没用。”

“真是个孤僻的家伙啊!”

“孤僻?”清季有些愕然,“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跟他在各地流浪的时候,他的活跃,简直可以跟四十有一比。可自从来到近江……”说着说着,清季的心情又开始低落了,“我觉得我自己简直有点不认识他了。”

“其实,”政荣一字一板、极认真地说,“有时候几年的时间,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比如他的名字、地位、名声、权力、思想、性格等等…”

“改变…?”

“也许厌倦了吧。厌倦了武士的这一套生活。”

“不会的!他一直梦想着重建信长公的伟业,又怎么会…”

“我说过人是会变的嘛!”政荣挥了挥手,打断了清季的话,“就像我吧。我被铁炮打伤、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想:如果现在还生活在出生时的那个小村子的话,就不会经历这么惨痛的遭遇了。武士嘛,天生就是在刀尖上打滚的命。有时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这静静的琵琶湖,真的会怀疑当初选择成为武士的决定。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当个各地修行的行脚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政荣换了姿势坐下,“再想想现在,帮主公争夺天下,在乱世中博取一番名业…想想都心潮澎湃,就又什么都放不下了。”他看清季茫然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人呀,都是矛盾的啊!”

“矛盾?”

“你不这么认为么?”

清季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了矛盾的玄蕃而叹,还是为了愚鲁的自己而叹。

政荣哈哈大笑,振开了纸扇:“就说嘛!你这样单纯地活着也不错啊。至少不会像盛信那样,活得那么辛苦。”

听到最后一句话,清季觉得像是被什么哽住喉咙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家中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原本冷冷清清的评定间也渐渐热闹起来。而四十醉卧院中被冻僵的逸事,也很快传散开来。

“就座去吧!”政荣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和裙裤。

就在清季刚刚坐下的时候,主位边上的纸门哗地一声拉开。西市正大人的贴身小姓在门内大声喊道:

“殿下到了!”

随后,在茶头千宗易月的陪同下,西市正大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在主位的金色木瓜前坐下。

“开始吧!”